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悠悠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湛蓝色的记忆 作者:似水灰木 【文案】 一天常涛在研究所里收到了关于一个东部沿海小镇八年前灾难的资料,正打算带着它送往那里。 那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常涛对它饱含着人生中愉快与辛酸的记忆,在来到小镇时他因见到了过去熟悉的事物而产生联想,回忆起种种往事。 当年常涛读高一,是一个性格孤僻内向,不太喜欢与人交往并会对自己好奇的事物有所追求的人。借助一次放学后值日的机会,结识了班上一位同样很低调的女生泠澜,之后发现了她的秘密——下雨时身上就会长出鱼的鳞片......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花季雨季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常涛,杜泠澜 ┃ 配角:华叔,杜大爷 ┃ 其它:时空交错,回忆,异变 ================= ☆、让我想起你们吧 今天真的有点例外,一个很少和我说话的同事突然叫我帮他送份资料,而且那个地方竟然是…… 就在事发前的一分钟,我正在研究所里看着《人类与河流及海洋生物的关系》这篇作文。 其实这是自己在中学时代里创作的东西,现在看起来总觉得那时的想法太过于简单和幼稚,至于为什么会在正常上班时间拿出那种纸页发黄,字迹模糊,老得掉光牙齿的东西,那我只能说那是相当于买一千次商品,营业员还有可能多找一次钱的概率。 事发前的两分钟,我在写研究报告时被一个生字所困扰,正想用手机查询,却发现手机正闪着红灯懒洋洋地睡在离我有八、九米远的充电插座上。 见大家都在工作,我又是个小爱面子的人,自然不想使我那张比较金口难开的嘴破例,于是只好费力抽出被压在层层书底下的一本老字典。 也许是它太寂寞,想让我察觉到它还有很重要的价值,就在我翻动陈旧纸页不到三下时,我的眼睛将一个似曾相识的文章输入给大脑。 ——河流意味着源源不断,毫不吝啬,孕育生命的流淌之水,是人类文明发祥地。 ——大海清晰透蓝,容纳百川,宽广辽阔,是河流的终点又是水循环的起点,它占据着三分之二的地表面积,和人类密不可分…… “小张,你这周的工作提前完成了吧,现在这个任务只有你能帮忙了。” 叫我的是一位国字型的脸蛋下挂着一个小嘴巴的同事。 我立刻收起从旧字典里翻出只看到一半的那篇作文,面向他做出一个十分熟练,好比拿筷子夹起食物那样每天都不知道量产多少次的勉强微笑。 他看我只笑不说,便当我是默认了,非常友好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麻烦你了,这其中也有科长的意思,研究所的车你需要时可以使用,请把这份资料送到……” 姑且先不要管他是何时站在我的声旁,是否真是科长安排的任务,当我听到这个目的地的名字时,我的心宛如被钳子夹了一下,浑身一阵冷颤迅速从脚跟冲到头顶。 我呆若木鸡,脸上的肌肉紧绷着,仿佛周边的事物都不存在了…… 是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到那儿去了,虽然那只是邻边的小镇,安静时也常会想起它,但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去了。 或许是那里饱含着太多的回忆吧,一想到就会使自己的心理沉甸甸的,非常不自在。我怕回忆过去,怕看到曾经熟悉的事物,怕心情因它们而感到过意不去。 “哎,时间过的真快,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我唉声叹气地说着。 会觉得难受是自然的,更关键的是想到当时自己力所能及却被忽略掉,本应珍惜却被抛弃的事时,会很自责。然后在内心不断挖苦自己,把自己从头到脚鞭策得一无是处,恨不得能回到从前再来一次。 而在这之后迎来的将是无比消沉、失落,满怀伤感的自己。 对当时哪怕是平淡如洗的一点幸福生活,在现在看来,都会是一种淡淡的哀伤。怀念过去得来的经验就是珍惜现在重视将来,可一想到现在和将来再也不会遇到过去的那单纯与无暇时,胸口便会隐隐作痛。 当然这些想法还不至于完全阻挡我寻求五味回忆瓶的道路,其中更进一层地说那个镇子已经不存在我期盼相见的人了。 事物的差别就是那么大,比起静物,人们会更愿意去想起那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动物。它们各种各样,形形□□,无一不展现出自然赋予的坚强内在与绚丽外表。 生活上它们同样存在着一波三折的坎坷命运,但如今令我最放不下心的还是所谓的高级动物——人类。那是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会忘记的。 我真的时常会想起他们,此时无论用溺爱还是偏心来形容自己都无所谓了。 可有一点我敢肯定,今天我是下定决心不在逃避了,就算是脑子一时的闪念我也要将它牢牢抓住。 “叭”的一声,我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把手里的那篇作文折好放进上衣的口袋里,朝向已背着我走去的同事说道。 “我现在就出发!” 看看表,此时是上午十点十五分,开单位的小面包车在晚饭前赶到是没问题的。 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带好那份资料和水壶并披上深色的外套,再去办公室取了车钥匙。最后还得恭恭敬敬地扮演那张连嘴该翘到什么位置都了如指掌的微笑和大家一一告别。 走到户外时我稍稍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不同于往日的初夏空气,满怀期待地活动活动身子。 说来这时的天气不冷也不热,阳光给予皮肤淡淡的暖意,使之与衣物间摩擦能深深感触到毛料的体贴与松软。偶有微风抚过,那种细腻及轻柔的感觉便更加踊跃地让每个细胞都能舒服起来。 这些条件真的很适合驾车旅行呢。 已经好久没有这种出远门的心情了,似乎是从大学毕业及分配工作后就没有大范围地活动过。研究所、家里、超市,几乎每天都生活在这三角地带,对身边的每个事物都再熟悉不过了,连路边哪棵树叫什么名字,哪家商店叫什么名称,我都能一一背诵出来。 我系好安全带,转动车钥匙,踩下油门,挂上档,让车子慢慢地行驶。此时要把车窗打开,毕竟这时候的风是很难得的,能使人充满活力,令心情维妙维肖。 或许是错觉吧,我居然闻到了从目的地飘来的气味。那是既有清澈河流中的香醇,又有蔚蓝大海里的新鲜。 一辆白色侧面印有“东海海洋生物工程研究分所”字样的小面包车正驶向一条弯曲公路的远方。 以前我就在想:为什么想念它、怀念它,何不亲自去看看它呢? 可是真的去拜访又怕勾起往事,让心情随之低沉。这样的矛盾心理已经纠缠我好几年了。 “把这份资料送到……”这句同事的话以及被我找出的高中时代的作文,它们共同唤起了我要到那里去的想法。 是巧合?还是命运? 无论怎样,从今天上午的那一刻起,处于心中多年的矛盾的平衡被破坏了,今天,我借助着例外的契机,坚定着思绪重重地踩下了油门。 远看距离目的地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已越来越近,随着时间的流动我的车正渐渐地靠近那儿。 ☆、初识 小面包车不算快,刚上高速不久就被后面的小车超了好几辆,不过我是不会去在乎这些的。为了行程通畅,在遇见一个位于半山坡上的服务区时,我就把车开进去加油。 把油盖打开后,我将车交给服务人员,自己独自走到栅栏边张望。 山坡上能看到远处半个城市的风景。这个城市坐落于中国东南部沿海稍偏内陆一些。我所在的研究所则是比较偏离市区的一座六层建筑,它称为“东海海洋工程生物研究分所”是国家建立的科研机构,顾名思义,它主要就是针对海洋生物进行研究,然后从它们身上开发出各种各样有益于人类的东西,同时也通过研究,促使人们更加了解它们。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起来,八年前还是多么讨厌它们的呀!总觉得河中、海里的生物是那样的古怪,似乎与我们一点都扯不上关系。 以至于一上生物课,尤其是学习鱼类这一单元时,我根本就不想听,不是看课外书,就是把课本架在脸上呼呼大睡,连唾液在衣服袖口形成深色怪异的图案都完全没有察觉到。 这样的态度终究造成不良的恶果。 * 记得那是在一次考完发生物试卷的时侯。 我的心就像个弹跳球似的嘭嘭乱跳,紧张得双腿不停地抖动,手与手之间相互摩擦挤出豆大的汗珠。 我既不敢看黑板也不敢看老师那副严肃阴森的脸庞。发卷的形式是老师念着每个人的名字,然后再一个个上去拿的。 当时我念高一,因为父母调动工作的关系,我才到这个镇上的中学来读书,由于刚到不久,座号自然也就排在班上的最后一个。虽然念到我的名字还要一段时间,但此时我的心情已焦灼万分。 这所学校是这个沿海小镇里唯一的中学,所以我别无选择。父母之所以会来这个偏僻的沿海小镇,主要是看好它的港口运输业、制盐业和渔业,这三大产业,其中的渔业最为发达。 小镇除了邻近大海外,还有一条发源于内陆山区汇集而来的河流,河流将小镇分成左右两个地区后平缓地流入了大海,得天独厚的条件,使得这个小镇能够同时产出两大鱼类——淡水鱼和咸水鱼。 靠河流地区居住的人们引流淡水灌溉,发展鱼塘,养殖淡水鱼;靠海洋地区居住的人们则在大陆架附近饲养咸水鱼,有的时候还会派出鱼船到的更远的海域去捕捉稀奇的深海鱼。 小镇的镇民几乎有一半以上从事着捕鱼、养鱼、卖鱼、加工和运输鱼业产品等工作,鱼对他们来说比水稻和麦子更加重要。 “张常涛!” 一句尖细,口味极奇冰凉,来自雌性高等灵长类动物的声音,从讲台上直呼我的名字。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我渐渐从发呆中惊醒过来。 自己根本不知道用了多少时间才战战兢兢地使臀部离开冰冷坚硬的木板椅。 当我的双脚踏入两旁桌椅中间坐满人的走道时,我屏住了呼吸。一定要努力做到在别人看来我这个新生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无论从面部表情、精神状态、还是动作的自然程度,都必须做的天衣无缝,哪怕此时内心经历着凛冽狂风及滂沱大雨也要努力使自己的外表呈现出光照四溢和风平浪静。 这么做的理由很单纯,刚来这里还不足两个月,我还一个朋友都没有,诺不能压住紧张的表情显得正常点的话,以后恐怕将很少有人会搭理我了。 其实这事儿也没什么,不就是走几步路,领下一张纸而已嘛,人长大思想也复杂了,就拿这种简单的事情来说,干起来还不如一个小孩利索呢。 我干脆加快了速度,同学们的目光随着我的步伐而移动,我甚至可以用余光猜出他们看着我的表情。那就像是见到一个奇怪又不可思议的人。 总之我无法顾虑这么多了,更大的危机就在眼前。双脚已站在讲台旁的我接下了老师手中的卷子,那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浮现在她脸上,一种老鹰俯视地上猎物时将要伸出利爪的凶相。 考试卷被我像面粉皮似的轻轻地卷起,当转身想要起脚回到座位上时,我再次忘记了自己花掉多少时间。总觉得老师会突然叫住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我灌输她那满脑子里,自从事教育工作以来积淀得如美国国会图书馆内书籍一样多的管教台词。 好比有人因天大的理由会用棒子在我脑后敲下一般,既然知道自己终究要被敲,不如呆在原地乖乖等到那阵痛触结束。抱有这种思想,我才刻意去停留那么一会儿。 可是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安全地像只候鸟归返位于南方温暖舒适的巢穴中。 在此后不久老师又开始在讲台上叽叽渣渣地像鸟儿一样说话了。 我把右手撑在下巴上,双腿夹的紧紧的,左手正一点一点地接近刚才带回来的试卷。 此时的心跳得比之前还要快,甚至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左手手指颤抖的频率与脉搏达到共振同鸣的程度,脸夹上的汗珠也在不觉间顺着面部的轮廓坐着顺畅的滑滑梯。 不就是一次考试考砸了而已嘛,根本没有必要使心里承受千斤的重量。我一直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是谁叫这是我到这里来的第一次考试呢? 为了了解我在新学校里的情况,爸妈在半个月前就友好访问过这里。通过对学校全面深入的调查,这两位重要级的“领导”共同关心和支持我这个“地方新区”的发展与建设还是历史以来的第一次。 他们到处参观,到处接见有关人员,不论是针对我未来发展的前景也好,还是过去存在的种种问题也好,都进行了长久和深远的大讨论,也制定了相关的解决政策与计划,并签署了双方密切联系与交流的协定。 随着他们之间交谈的深入,我的郁闷之心也在加剧,等他们在夕阳落山后说完,心也随之沉到太平洋的深海里去了。 更没想到的是我老妈在临走时竟然多了嘴。 “陈老师,最近学校会考试吗?” 那个绑着老土领带披着皱巴西装的男性班主任,油光满面地抬起下巴的坠肉,极度甜蜜地微笑着说:“有的、有的,再过两周……” 回到临时公寓的家里,老妈便开始对我唠叨了。 从一坐下沙发就开始大道理小道理地摆弄口舌,讲了整整一个小时,重点还是放在那新入学的第一次考试上。 她的表情严肃认真,随着嘴巴一张一闭的运动,眼睛一闪一闪地带动眉毛有节奏地起伏,就连额头上仅有的几条肤浅的皱纹也陪伴着若隐若现。 “第一次考试一定要考好,到新的地方一定要给大家好的印象,这好比是首次远洋出征,要争取一炮打响,弄个开门红,也同时给爸妈的新工作来个带动性的起头……” 内容我大概就记得这些了,总之当时她那期望和恳求的态度确实给我不少压力。 也不知她盗听了那门子迷信,把我的首次考试当作全家良好开端的一切来对待,弄得我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当然更糟糕的是这第一次考的科目竟然是我最讨厌的生物,而且所考的又是我在这门学科中最讨厌的一单元——鱼类。 复习时看到它们奇形怪状的解剖图和令人作呕的内脏时,仿佛那股只有它们才会散发的腥味传到我的鼻子里,此刻难以忍受的心会令我立刻盖上课本,恨不得把它仍到厕所,再一口气将它冲进下水道。 考我最不擅长的外语也好,或者出一道难算的数学题也行,要不拿几段根本看不懂的古文让我翻译也可以啊,为什么偏偏会是一想到它就使人起鸡皮疙瘩的鱼类生物呢? 勇敢面对现实吧,考得再糟糕也只是一时被嘲笑,一时被训斥,一时灰心,一时痛苦罢了,只要这个单元一过,定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拨云见日、峰回路转。 而且再怎么差也至少会及格吧。 我抖动的左手镇定住了,饱含一丝信心地捏住了那张试卷的一角,面带着虽已死伤惨重,但守住了最后阵地的指挥官安慰自己的笑容,我轻轻地把考卷摊平了。 所有的神经中枢瞬间将能量分给了视觉传导神经,使之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双眼捕捉到的清晰图象送到大脑里。 在这张布满黑字迹与红单线条交错的纸上,我哪也不乱看,就直接死盯住左上角的评分区。我把脸贴得很近生怕看不清楚,近到使瞳孔一不留伸就会产生变焦,让眼前一片模糊的程度。 但不管我如何认真看,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面前红色显眼的两位数快把我的眼膜给刺穿了。它毫无阻拦地在大脑的皮层、沟、回、小脑及脑干周围拼命地乱窜,彻底打破了我以往的思维神经。 自以为守住了最后阵地的指挥官被突如其来的敌人用枪击倒了,在临死前他还在想,为什么那十位数字是五而不是六呢? “这次考试班上有位同学拿到了满分,但有一位同学考不及格,大家要向满分的同学学习,至于那位不及格的同学,我要给他一个小小的惩罚。” 脸贴在桌面上趴着的我,不知什么原因能把老师这句话听得那么清楚,就好像是完全针对我一样。 “为了帮助大家巩固和加强鱼类知识,这位不及格的同学要在班级背后的书柜上放个玻璃缸,还要养几条鱼,并且做好观察报告。另加写一篇作文,题目叫‘人类与河流及海洋生物的关系’,字数在三千字以上。” * 这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我的生活几乎是在黑暗中度过的。 那天一回家我就把首次考试不及格的实情告诉了父母,平时要是考砸了可以瞒着不说,但这次不同,与其他们整天烦人地追问不如果断投案自首。 没想到他们并没有多大的责骂我,相反还说了不少鼓励的话,但我却发现他们脸上更多的是失望与自责,这令我比被他们责骂还要更加难受。 此后我才知道,父母在来这里的一个月之间一直在更换工作,漂泊不定。我想他们一定是期望我在首次考试中取得好成绩给他们带去好运吧。 可惜理想与现实差别总是很大。 自己作为他们理想的基点,却不能给予他们小小的慰藉,我为此深深责备着自己,让我再次不得不以为那个盗听来的迷信是否是真实的。 总之觉得非常对不起他们,很想向他们好好道歉,可是一直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这也许是我心中犹豫不决,认为动机理由不充分的借口。 我保留住这份道歉,寄托于往后的努力中。 “下次能行吧,大概……” 第二天我用平常积攒的零花钱买了个漂亮的大鱼缸。说它漂亮其实也很普通,只是它比一般圆形的鱼缸边沿多出两处艺术造型罢了。 我把它摆在生物老师要求的地方。 这个班级不算宽,但很长,最后一桌座位离后墙还有好一段距离,那里放着一个长条型书柜,成为“阅读角”,那个漂亮的鱼缸就在上面。 正当我在欣赏美丽的鱼缸而心情好一点时侯,却听到背后传来微小的议论声。 “啊,就是那个新来的外地学生不及格呀!” “我还以为谁呢?” “这么简单的题目都考不及格,还真是……” “嘻、嘻、嘻……” “真不知他能养出什么好鱼呢?” “嘻、嘻、嘻……” 就像一把火突然在我身上点燃一般,一股热气立即涌遍了全身,似乎每个毛孔里都有小虫在挪动,被衣物贴紧的皮肉更是觉得极不舒适。我的耳朵很热,浑身都有些发痒,但此时比起气愤,感觉更多的还是不安与失落。 也许是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击吧,这一个星期里我张嘴说话的频率明显降低了,和同学交谈时,总会不自觉地以为他们对自己存在着某种别样的想法而不愿把话题深入下去。 我知道这样肯定是不对的。一直如此会脱离群众,一个人会被完全地孤立起来,以后说不定得了什么抑郁症,精神分裂症就不好办了。 现在也只能希望下次考试能力挽狂澜,重新去找回一些底气和自信。 今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差不多接近尾声,这整节课我都没什么听,回过神来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暗了下来。 我偶尔转过头来看着那个空鱼缸,想象着它孤寂的样子。一个人呆在这儿已经五天了,而且是极不相称的地方,就好似一个穿着红色制服的消防战士坐在白色的救护车里。 它一定恨着把它买回来的我,换做是其他人,此时一定把它摆在最华丽的装饰柜上,肚子喝饱满满的水,配有几条五彩缤纷、活泼动人的鱼儿和它作伴。 有了能被自己保护的小生命,心里会自信起来吧。一道多姿多彩的景观将组成在温馨的空间里,吸引着过往的人们来观赏,给他们带去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换句话说,如果这就是它所期望的自我价值,那我恐怕难以帮它实现了。说实话我之所以会买它,主要是为了应付老师,至少让她知道我有在听话,至于要我在里面放水养鱼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若是好看一点的鱼,在外表上我还是能接受的,可一旦我闻到它们的味道,我就会呕酸水,头脑发涨,浑身不自在,更别提每天还要给它们喂食、放水、清理粪便之类的事情。总之我不会养它们,就算老师跪下来求我,我也绝对不会去养,这之前我已多次发过誓了。 不知不觉周围变得空荡荡的,也不清楚同学们什么时候从班级里离开,也许是我的存在根本如同空气一般。 一本本书被我收进了黑色的皮质书包中后,我起身走出座位,随手捡起一团废纸。和平时一样我不指望角落的垃圾桶在这个时候还会放在那里,确切说应该早就被值日生送往垃圾堆的途中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班级的门口,垃圾桶居然还在那儿。 我惊讶了一小会,再条件反射似看看黑板。这不是好兆头,有那么一小点预感。 不知是谁干的,犹如一个通缉犯的悬赏单一样“张常涛”三个字被狠狠地用红色粉笔写在了值日生这一栏目上。 我皱了皱眉头,心也跟着扭了一下,要不是使出足以让手臂脱臼的力气是根本写不到那种程度的,想一想就有点害怕。 为了安慰自己也只能把它当作恶作剧式的玩笑来处理了。 反正不管怎样今天想准时回家已经成为了一个梦,原本还指望能好好躺在舒适的床上等候妈妈叫吃晚饭呢! 仔细瞧瞧这个教室乱得不行,单人桌被碰得歪七八扭就不说了,地上的食品袋和废纸也到处都是。我呼出一口气,感叹到要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顺手把垃圾丢到垃圾桶就好了,这样班级就会干净许多。 “啊。”这样会不会显得很自大,算了,管这么多也没用,开始干活吧。 早做完早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在晚饭时播出的电视节目。在墙角睡了一整天的扫把,被我强制拖起来干活,当我叫醒它时,它还用把手上的木屑刺了我一下,感觉它也挺不情愿的。 窗外的天色黑的有点离谱,昏暗的视线令我有些看不清地上的废物。 望了望班级后面的时钟,也不过才五点多而已,此时又正是四月份,太阳公公应该不会这么早就下班才对。 我把扫把靠在桌角边,走到门口,打亮了教室里的日光灯,顺便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 原本喧闹的校园此时显得那样的宁静。迎面吹来的风穿过身体直通心房,感觉格外的透凉,这不禁使我的小腹微痛像紧张时那样抽动着。 风中的气体感觉偏闷,吸起来有一些泥土的气味,我像只动物似的得到了大自然的信号,立即下意识地冲回班里。 毫不犹豫地把手摸进书包的侧口袋,很遗憾我什么也没感觉到,那一刻我力马僵住了。 我仍下书包,拿起扫把狂扫起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同时脑子不停地在计算——若是扫地再用掉五分钟的话,排桌子就只能腾出三分钟。 至于倒垃圾我已经想好了,把垃圾桶带到操场的垃圾堆处理掉,之后干脆不带回教室,直接放在某处藏起来,等第二天再拿回来,反正不可能有人大清早就想丢垃圾吧。 在十分钟内,我必须离开这所学校,再用跑步的速度赶到家里,只希望在此期间老天爷不要忍不住悲伤,提前哭泣。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将自我意识定下的时间,强加给大自然,确实有些牵强。 说不定只过一分钟,户外的情况就会改变,索性用哀求与祈祷来面对此时的天气,也许才更恰当一些。 不知不觉中,我的衣衫背面湿了一大块,手也在不停来回的反复动作中感到酸痛,眼看还有不少剩余的垃圾,我强烈期盼着要是还有一个人来帮忙该多好啊! 说到帮忙我还真差点忘了,每天的值日生不是两人一组嘛,还有一个人呢? 原来在黑版的左下角除了那三个巨大红色的名字外,下边还有一行字。这根本就相当于一只大象脚边的耗子,而且若不是仔细把脸上的两扇窗户完全敞开的话,还看不清楚那耗子长什么模样。 另一个人是坐在我旁边的家伙,只隔着一条走道的距离,让我想想,可能是个不太起眼的人吧,要不然个子很矮,或者整天都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发觉自己做人实在很失败,在班里不活跃就算了,竟然连邻桌的同学都不认识,这好似一个穷人没有发现每天睡觉的枕头边有一颗钻石一般,简直愚蠢到家。 我走进了几步,杜泠澜,这就是坐在我旁边的人。 从黑板上又淡又弱的字型字义来看应该是个女生,可是我怎么可能对她的映象那么浅薄呢?脑海中的记忆笔记本被我重新翻开,所有有关在教室里活动的记录我都丝毫不漏地预览着。 冥思苦想,结果只有两件事能记得清,第一,她一定经常旷课,很少来上学,我总感觉旁边的位置一直是空的;第二,她有来的几次头上都戴着一顶棉毛圆桶帽。 我非常在意第二件事,确切地说是在乎那顶帽子。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讲究时尚潮流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在年轻的人当中。虽然学校有明确规定限制学生的个性化发展,可只要是戴顶帽子应该是不会被追究的。 那个女生也许很聪明,知道如何在规定的边沿线上打圈子。不过在春季里整天戴着那玩意儿,脑子肯定会闷坏的,从额头两鬓溢出的汗水不能有效地跟空气接触散发出去,反倒像温室蔬菜被塑料大盆盖的严严实实。 不管她怎么想,是我绝对受不了,而且在我残留的一点可怜记忆里,那顶帽子还不是一般的大,至少能全部遮掉整个额头和侧边的两支耳朵。 要在脑子里构建一个女孩戴着大圆筒帽子的形象并不容易,可我仍然集中着注意力,仔细想着大体上的样子。 她在正常的表情下,是比较严肃的,但也蕴含着一些寂寞与少许可怜,这点和动物园里的老虎有点像。大帽子把她的正脸盖得只剩眉毛以下的部分,倾斜而修长眉毛配上晶莹剔透的瞳孔看上去显得有精神,脸型嘛,圆滑稍偏尖一些,外带一个柔滑的小嘴。 由于淡蓝色棉制大帽的缘故,大部分发型自然就无法判断了,只能看出两道疏密不一的流海斜着从她的明眸边轻盈地踏过。 可能是为了防止视线受阻吧,在密的一处流海上她巧妙地增加上了两个同样淡蓝色的长方型发夹。 等等,我这也想得太过于清楚了吧,细节都能构建出来,一向不中用的脑袋什么时候变得发达了? 我猛地甩了甩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现实观赏的画面竟和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不对,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象,而是把现实的东西误以为想象了。 “对不起,我刚才去打扫办公室了,你等了很久了吧。” 想象中静止的女孩居然说话了,而且那阵清脆优雅的话语比电脑播放器调成柔和模式的声音还要悦耳。 人虽然会幻听,但出现如此身临其境的感受完全和客观事实相违背,看来我的想象已彻底被现实所覆盖,粘贴后重叠到一块去了。 “啊,原来你去打扫办公室了。”我潦草地回了一句。 这语气感觉我们彼此之间都认识一样,比老熟人还随便。 每天的值日生除了班级卫生外还要清理老师的办公室,这一点我既然忘了,不管怎样,现在终于有帮手了,应该能在预定的时间内赶回去吧。 轰隆——! 正想着会有希望时,教室外突然雷声轰鸣,窗户也传来了嘎吱不断的哀叫,性子急的大风实在推得过猛,就连教室内的悬吊日光灯都反对地摇起头来。眼看着地上晃动的影子,心在不觉中跟着产生位移,似乎想跟上它们的节奏。 我知道老天忍不了多久,所以再次机械性地提快了身体的运作速度,像这样追赶时间的感觉,又紧张,又兴奋,并且有点害怕。 偶尔把垃圾扫进畚斗的一瞬间,我会忙里偷闲地用余光偷瞄那女孩几眼。 不知怎的,就是太好奇了。越是和正常的事物不一样,就越有探究的价值,越古怪的东西就越吸引人,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她那顶圆桶帽看上去很可爱,水蓝色毛料充满着蓬松与柔美的感觉。 为什么要一直戴着帽子呢?不是单纯为了个□□,此时我居然有一种想冲上去摘掉她帽子的冲动,然后大喊着。“你的帽子很漂亮啊!”可是如果真的这样做的话,再乖巧的女孩都会和我拼命吧,到时可就不妙了。 转了一圈我又给畚斗喂了不少食物,可是有一点令我感到奇怪,那女孩从一开始进门就好像再也没有移动过,甚至我停下来专门瞪她几秒钟,也是如此。 她只是低着头,卷缩着身子,手里握着扫把柄,好像一只浑身寒冷的小猫趴在火炉边一样微微抖动着身体。 这家伙不会是想偷懒吧。 看她刚才的样子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身体变得像在抵御寒冷似的,外面虽是变了天,但那点急促的风应该不算什么才对。我觉得非常有必要去提醒她一下,不然的话在大雨来临之际就别想赶回家了。 不原被雨水淋湿是肯定的,再说,我身上穿的这件老土的黑白夏季校服也只有一件。她自愿去打扫办公室的卫生,说明偷懒的可能性很小,可也不能排除她说话的虚假性,我壮着胆子,深吸一口气,用中等手臂的力量朝她那穿着衬衫式短袖校服的肩膀拍去。 “怎么啦?累了稍微休息一下就是了,你也许有带雨伞,可我说不定会变成落汤鸡哦!”我憋着力气说。 有点后悔自己的口气用得太重了,其实也没有太责备她的意思,只是天快要下雨,心里着急罢了。 她在慢慢地回头,脖子犹如生锈般一卡一卡的。 “没关系,剩下的我会打扫完,你快点回去吧。” 这家伙是想讨好我吗? 被她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先溜走,然后简单地答上一句:“这就有劳你了,记得摆好桌子,放好扫把,关掉电灯,倒掉垃圾,锁上门,总之真是太感谢了。” 可是如果就这么走掉……自己真是太差劲了。 外头此时天黑得像晚上十二点,而且雷声滚滚,轰鸣不断,一场狂风大雨即将来临,面对这样的天气就算有再好的雨伞我都抵挡不住,何况个女孩。 “算了,反正也没有留下多少,一起扫完再回去好了。”我摸了摸后脑勺,语气缓和了许多。 本以为她会多劝我几句,没想到居然只是缓缓地摇摇头。 这下我才发现她帽子下露出的头发已被汗水粘合成多个尖头的圆锥体,脸颊也充满着湿润的气息,伴随着她高频率地呼吸,腮部逐渐通红起来。 “你身体不舒服吗?”我问了一句。 她又是轻轻地摇头。 也许她这两次的摇头只是作为难以开口说话的代言动作。 不会是生病了吧,假使用手碰触她的额头,会像摸到温水瓶外壁那样灼热,我有这样的预感。 “你生病了吗?”我的口气有点急。 “我很好……下雨天就这样,已经习惯了……” 可能是怕我担心吧,还是没想到我会有点逼迫似的追问?女孩终于再次艰难地开了口,但我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可能和许多老年人那样,遇到这种雨天会引发风湿病、关节炎等类似的病症吧。 她把脸重新转回去的瞬间,眼角上挤出了几道浅浅的折痕,这让我想起护士给病人注射的那一下,病人把眼睛使劲一闭的表情。 戴帽子的女孩在痛苦着,这样的情形怎样也无法不让我朝这方面考虑。 现在似乎能有点理解她近来一直没有在学校的缘故了。三月中旬过后,这个地区会迎来丰富雨水的气候,给春天的大地带来恩惠的滋润,这段时期里一周七天几乎有四天以上都处在阴雨漂泊的状态中,在雨天里她要是会呈现现在那种样子的话,是根本不可能来上课的。 “那你先坐下来休息一下好了。” 我扶着她的一只手臂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想让她坐下。 女孩的另一只手还紧紧抓住扫把,头一直低低的,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倾靠下去。 我的手能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的抖动,一阵阵紧绷的摇晃,如电流般传到我的浑身上下,那是只有冬天站在室外才有的反应。 可她真的是因为寒冷才发抖的吗?仔细看看眼前的状况,她的汗水同时也在不停地流淌着,手臂、脖子和脸颊都能发现它们的痕迹。 这种症状很少见,会不会和重感冒病人相似?由于没有这种经历我无法想象到她会有多难受。 见她安稳地扒在桌子上,我急忙又跑回去打扫了,总觉得应该把垃圾尽快处理掉,然后带她去医院看看。可我一个人在雨天扶着她乱走也许情况会更糟,被雨水淋湿后,症状说不定反而会加重,或许应该通知她的父母会比较好一些。 我把最后一批垃圾倒掉,开始排桌子,这是今天值日最后一个环节。 问题在于我没有任何通讯工具,办公室的门已经锁了,教学楼一楼有个公用电话,但要插卡。看来只能希望于学校门口的值班室,但是从这里赶到校门口也要七八分钟,如果带上她一起,速度就更慢了,不如自己先赶过去会快一点。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推了推说。 “班级卫生已经打扫完了,告诉我你家人的联系方式,我去通知他们来接你。” 女孩突然猛地抬起头来,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一样,这个闪电般的反应令我吓了一跳。 见她一阵吃力地摇头后,用一双认真而严肃的双瞳紧盯着我,摆出一副似乎在做什么重要报告的表情,声音略微干哑,语速有点快地说到。 “千万不要打电话,你先回去吧,我家很近就在学校里面,今天谢谢你了。” “你家在学校里?开什么玩笑。” 我认为她有点神志不清,通红的脸蛋发出的热温可能把她的脑子烧坏了。 “就是在学校里面!” 女孩把手中握紧的扫把作为支撑站了起来,眉头紧皱着鼓动小嘴,对我不相信她的话而感到生气。 仔细想想除了校门口值班室外怎么会还有地方住呢?这所学校总共面积不到一百亩,况且只有两座教学楼,一座实验楼,还有几间办公室及零星的小建筑物,是绝对没有宿舍的。 我再次坚定自己的想法。 “你在这等着,我马上去校值班室喊人,很快就会有人带你去医院。” 这句话刚说完,女孩的身体猛地抽动一下,好似兔子突然听到爆炸声蹦跳起来,那根纤细的右手迅速抓住我校服的一角,一股莫名的恐惧写在她的脸蛋上。 “你不能去!” 试着动一下身体,就会发现她抓的比一颗钉子扣的还要紧。 我心想这下可麻烦了,本来还可以带她去医院治疗的,现在恐怕自己也得陪着她不知要在这里待上多久。 我笑了笑,面对着她担惊受怕的脸,尽量想出一些安慰她的话。 “我知道你很难受,但一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要尽快找医生,这样才能把你的病治好,病好了你不又可以活泼乱跳了吗?那时你要在学校里建几栋自己的家都行喔。” 我以为气氛会好转,没想到,她居然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不去见医生,绝不去医院!” 假如这时是正常上课时间的话,恐怕整个教学楼的人都能听到这个尖端刺耳的声音吧。 叭咔一声,扫把掉在地上,随后我发现自己腰间的一个点正在被强有力的东西支配着,这使得我的脖子、胸脯,另一侧的手臂都被自身的衣物卡得喘不过气来。 “你要带我到哪去?”这回轮到我着急地问了。 她正在用力拽着我衣服拼命地走着,要是不跟着她移动的话,校服就要彻底破裂了。 “到我家里去。” “你疯了吗?学校怎么会有你的家,你实在是太奇怪了,戴着那顶帽子是不是把你的头给闷傻了!” 一不小心,我把心里想说的话像开闸似的放了出来。 这回女孩什么也没有回答,而是用更大的力气拖着我走,似乎想让我看到什么能证明她不是说谎话的东西。 我也反过来握住她的手臂想尽量使这两个作用力达到平衡的状态。没想到这样一来,她的身子仿佛在高速移动中突然被什么拉住一般,惯性把她继续推前,而向后的一个力让她的脚与大地之间打了滑。 女孩在班级门口摔倒了。 我原本可以拉住她的,但考虑到她那只纤细的手臂也许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便松了手。 “对不起,你没事吧。” 只见蓝色圆桶帽子包裹的脑袋贴在深灰色走廊的水泥地上,身子侧斜着的下半身还留在班级里边。她一只手臂轻柔地垂在小腹的位置,另外一只手则是盖住了帽子下的面庞。 少女没有回答我的话。 一定是太累了,本来身体就难受,还要大声说话,使劲的运动,早就超出了她的体能吧。这样也好,不妨让她安静地休息一下吧。 她真的就那么讨厌医院吗? 是不是小时侯被护士打针时留下了阴影,或者被医生开错了处方?我犹豫着要不要趁她休息的时候跑到校门口的值班室去通知老师,但要是她醒来发现我不在了,铁定以为我去叫医生了,到时她会不会发起疯来,从三楼高的走廊围栏边跳下去就不好说了。 不过能使一个浑身难受的病人一下子起这么大反应的事情,肯定是令这个病人最厌恶的事情,其中也许会牵涉到个人的隐私习惯,心理缺陷等等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吧,既然不想被人知道就别强求好了,否则连这个世界上一点唯一属于自己心中的事物都将不复存在。 我往后退了几步靠在讲台桌上,望着宛如侧身熟睡的女孩呼出了一口气。 从走廊外吹抚来的凉风同时卷起了我的头发和掀起她膝盖处已抹脏的裙边。 在这样阴沉昏黑的天气里,心情无论怎样也难以缓和下来。 大风又同时带走了脑子里能用来抒情的一切点子,就连皮肤上的汗毛都被拉得个个挺直、精神抖擞。 班级里亮白的日光灯更衬托出室外的阴暗,女孩的上半身也随着这道光的走向做着冷色调的渐变。我看不清他的脑袋,除非天边刚好有几条闪电滑过,才能使双目在极快的黑白切换中寻找出模糊的轮廓。 外头几下闪电过后并没有雷声传来,倒有个别样的亮点凭借着频闪率极高的光线,反射到我的视野中。 它就像月球那样,本身不能发光,一定要依靠别的光源才能展现出自身美妙的存在,起初我以为那应该是女孩身上的装饰品,比如项链、手镯、戒指之类的东西。 看来她的个性展示还不止帽子而已,但没想到随着闪光的频繁,用不着几秒钟我的观点就被推翻了,再怎么夸张也想不出有人会把装饰品挂在肘关节以上的地方。 会是什么新款式流行物?真是的话,如果不穿无袖的T恤就没有意义了,好奇心引诱着我的身体,使我一点点靠前想探个究竟。 明明在摔倒前我握住她的手臂时还什么都没有的,此时双脚和眼睛像被异极的磁铁吸住,我已无法控制住它们,那些亮点的主人到底是怎样的,为何会在那里? 再次逼近时我后悔了。 亮点的所属物不是单个的,而且一个个、一片片有序排列的面状物。 这分明是我最讨厌的生物才拥有的东西。 在发抖,身子在打冷颤,竖起的汗毛下还鼓起了鸡皮疙瘩,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皮拉得有多长,微张受惊的嘴吸进多少凉风,卷曲的手指把手心捏出了多深的指甲印,发软的双腿令我失去重心,用臀部承受了多大与地面撞击的力量。 坐在地上的我视线变得低了,这样反倒再次证明了自己并没有产生幻觉,因为就连女孩裙边的大腿延伸到膝盖处也出现了类似的光点。 轰隆——! 一道强烈的白闪过后传来了巨响,教室里的日光灯瞬间全军覆没。 女孩也在此惊醒了过来,她的两手扶在门边和我同样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不知道在这样黑的地方她能不能看清我那张像是见到了怪物似的惊愕嘴脸。还真希望她不要看到,因为那张脸一定丑陋极了,绝对要比那些亮闪的鳞片还要难看一百倍。 圆桶帽子跟着她的头左右转了两下,女孩也一定看见了自己手臂上的东西。 当她再次正面凝视我时脸颊上滚落下两道晶莹的水柱。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忧伤的表情顿时变得时隐时现,衣纹和裙角同时顺着这股节奏一起一伏地涌动着。 老天几乎也在那一刻把积蓄已久的酝酿之雨迸裂似地倾泻出来。 我无法想象出一个人的重要秘密被揭穿之后是怎样的心情,但我能体会到那一定是在挑战人类情感与理智的底线。 真的很害怕她会在精神上失去控制,脑子只要有那么一秒钟冲破了累积于世间的常规,就会变得异常可怕。 咽下卡在喉咙里许久的一口气,我动起了几乎生锈的嘴。 “我……相信你,学校里有个家什么的,完全符合逻辑啊,不介意的话我很愿意去拜访。” 迎面袭来的风和哗啦的雨声不知吞没多少音量,最后能传达到她耳边的又不知能有多少。我的心像个被激烈拍打的篮球,蹦蹦直跳,连要不要加上一句“对不起”也琢磨不定。 这样的场合,完全决定对方的反应,她接下来每一个关节的轻微触动,都将深深地牵动着我的心灵。 女孩缓缓地靠着门的一边站了起来,她身躯的影子覆盖着地上的我。 凉风依旧是那么大,光线仍然是那么弱,只见面前飘散着柔发的头部连带着脖子下的颈关节极其细微,犹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地低下去了。 此时大雨正在不停地下着。 ☆、校内垂钓池 坐在小面包车里的我看了看手表,从服务区出发重新踏上平坦的水泥路已过去了五个小时。 这时的天气渐渐变得不如早上那么晴朗清新了,并不是由于夕阳靠山的原固,而是突如其来的几片装载着黑压压积淀物的云朵从远处的天边侵蚀着整个天空。 随着我车窗视角的变化,有时它们会和光线在一条直线上,感觉就像是从煤炭堆里挖出金子,耀眼得格外醒目,那些光芒冲破了黑暗的束缚,一道道猛烈地伸展着身躯奔向广阔无垠的自由空间。然而那些光线很快就会消失,陪伴着夕阳一起渐落,它们做出的最后努力赐予了大地延长光照的机会。 晚上也许会下雨,必须在到达之后先找到旅馆安定下来,我这么想着。 开车分心真是一个大敌,一转眼竟然开过了前往目的地的叉道口,没想到以小面包车的速度会提前到达,这也是造成事故的原由之一吧。 冒着罚款的风险我在高速路上倒了车,然后一脸淡定地开往目的地的收费站。 没过多久车子便驶向了小镇的主大道,说来这里的变化还真大,耸立在两侧的新楼房和陌生的新商店竟给我脑子的识路系统带来了阻碍,甚至一时不知该往哪边转弯才好。 大约过了二十分种的行程,我还在想要不要下车向路人打听一下行道,其实主要是想知道我当年就读的那所高中所在的地点,因为到了那里后,会给我的识路记忆带来很大的好处。 我把车多开了百米左右,直到穿过小路能看到小镇里那条唯一的河流。 小面包被我停在了路边。我走进了一家餐馆,主要是因为它的招牌“东环”看上去有些亲切,还有点似曾相识。 “客人,您要吃点什么?本店有新鲜的特色菜,河鱼、海鱼都有,另外无污染的农家菜品种也很丰富,要喝酒的话,我推荐……” “我是来打听道路的。” 面对着热情的服务生,我不得不打断他流利的推销台词。 他笑了一下,转到背后高喊:“华叔,来了个外地人。” 一开始我还倒没注意,可过了一下子突然记起了什么。 “等等,你叫的华叔是这儿的老板?” “是的,请稍等。” 服务生简答后走到别处忙去了。 我会有点惊讶主要是因为以前还在这里读书时校门口经常有个摆摊卖小吃的也叫华叔。 那时几乎每天都要在他那里消费,由于学校周围店铺少,校内又没有营销部,一到课间,大部分肚子饿的人都会去找他,而我又是他们当中最积极的一个。 可以说每掏一次钱就和华叔的关系拉近一些,至于一共花了多少钱在他的小吃身上,应该用“不计其数”来形容吧。 没过一会儿,老板便走出来向我问好。这时我的心里暗暗高兴了一下,老板有些胖,穿着西装,下巴留着少许精致的短胡须,数量不多的头发被理得油光发亮,面部的气色红润有光泽。 我还是能认出他就是以前那个有些消瘦,穿着老式马甲,脸颊长着乱胡须,头发黄而卷曲,满脸沧桑的华叔。 不过华叔好像还没有认出我。他仍旧把我当成个外地来的有钱但不懂本地行情的人,并向我介绍了一大堆东西,装着很热心其实是想让我住这里最好的房间,点最好的菜,好大捞一笔罢了。 说来以前还是个小摊贩的他就有大举吹捧自己商品的习惯。看着他汗流夹背执意要动容我掏出钱包的模样,不禁体会到他做生意的不容易,还真不愿看到他把精力用在我这个根本就不会上当的老熟人身上。 我想到了一个以前我们经常讨论到死也没有结果的话题作为他能当场认出我的契机。 “我说老板。” 我打断了他的话。 “您说这中国东南地区有产的鱼中哪种最漂亮?” 只见他有劲地拍了桌子一下。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攀鲈了。” “原因呢?” “它们和一般的鱼根本不同,强有力的胸鳍能像手足那样支持着身体,健壮的尾鳍能摆动着冲出水面,更厉害的是它们能直接呼吸空气,你绝对没有见过成群攀鲈出水上岸的景象,那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奇观,远看上去它们光亮湿润的皮肤会随着爬动闪亮夺目,那震撼人心的阵容就像是……” “二战里豪华的诺曼底登陆是吧。” 华叔指手划脚描述的样子和当年一模一样,我很轻松就把他的话接了下去,说真的这段话我早就会背了。 “没错,年轻人,你很有见识嘛。” 一只大手狠狠地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望着他翘起了嘴,摆出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攀鲈虽有奇特的性质,但从外形上考虑绝对不是最漂亮的。” 这时华叔开始认真注意起我来,看他的表情一定是在重新翻阅脑子里的那本记忆簿吧。 “倒是属于其科的斗鱼才称的上是‘天堂居士’。本区的叉尾斗鱼虽小可外表绚丽多姿,平滑可爱,黄金的眼眶,亮蓝镶边的鱼鳍,水波缭绕的纹身,以及在光照下呈现出的五彩斑斓就像是……” 我故意停下来等待着华叔的反应。 只见他一脸震惊,双瞳犹如死鱼眼般直盯着我,好一会儿才动起脱臼似的下巴,说出吞吞吐吐的话。 “像是……执掌于手中的……缤纷翡翠。” 这句话被他说出后可不得了,整个餐馆顿时都要沸腾起来了。 华叔高兴地不在乎周围还有其他客人的情况下硬把我拉进了大厅边的头等包厢,途中又是叫菜又是喊酒,还不断催促着两个服务员赶紧进去打扫。 原本以为他会像当年那样继续和我辩论下去的,看来事先在脑中准备好的台词算是白搭了。 我真的很幸运,居然还能碰到这个小镇里唯一还存在的老朋友,心里真是感动到能暗自流泪的地步。 华叔在外表看上去虽然年轻了不少,但从他的苍老、干燥、起茧、伤痕满布的手中能看出那只不过是表面的形象工程罢了。 我看在他饱经风霜的份上,敬了他一杯又一杯的酒,他同时激动着和我谈起艰辛的发家历程,并讲述着早就想把“东环”做为餐馆招牌的梦是如何实现的。 桌上的饭菜我们几乎没有动过,就这样整整聊了一个晚上,我也将这几年自己的去向大致告诉了他。 在交谈中他曾多次提到和我在一起的那个戴帽子的女孩,并记起她唯一的家人杜老水手的事情。从华叔的语气和表情能察觉出到现在为止他还十分关心爱护着那个女孩以及尊敬崇拜着杜老水手。 每当华叔说起这些,问他们现在过得怎样时,我总是无言以对,心跟着深陷扭曲,疼痛万分,犹如一台搅拌机在它上面不停地工作。 深夜,老天不出所料地下起了雨。 我带着被浑身酒气渲染的身体走近了位于餐馆二楼的客房中,在随手脱下衣服准备休息时,那篇中学时代的作文从口袋里滚了出来。 我忍着被酒精刺痛的脑袋,蹲下身捡起它。 窗外的雨声滴答成片地作响,空气中飘洒出只属于它们才拥有的洁净泥土味。 那一阵阵带着湿气的凉风吹拂着我手中的作文,发出唰唰的抖动声,在这一刻存在于过去仿佛相似处境的感受,渐渐隐约地呈现出来…… “这……这是你的考卷?!” 我手中拿着的纸张随风飘动着。 在教学楼背后一道狭窄的通道处,我们借着一小片高处的房檐躲着大雨。 此前帽子女孩在奔跑中掉了书包,我帮忙收集起散落一地的课本,并在生物书中发现了这次测试的卷子。 一路从教学楼门口冒雨跑来身上早就被淋湿了大半,要不是女孩说跟着她回家能借到伞,以我的个性根本不会在雨里乱跑。 到目前为止她的家是否真实存在还是个大疑问,而女孩本身也很奇怪,不但身上会突然生出银灰色的鳞片,就连不久前明明一直纠缠他的病魔也不知跑哪儿闲逛去了,现在她健壮得跑的比我还快。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此刻重点考虑的东西,倒是手中这张沾湿的考卷令我尝到了个当头闪电,在整张布满黑字的页面里,竟然没有一个红色记号被写成“X”。 “其实我不该得这个分数,因为里面有很多回答不全面的地方。” 看着女孩湿漉漉认真说话的脸,我不由得身体滚滚发烫,似乎能立即烤干身上的湿衣服。她的意思是她比老师还厉害了?还是间接对我的一种嘲笑? 无论她的人品怎样,我首先还是想取得雨伞,不能让衣服湿到连明天也干不了吧。 “请把书包给我好吗?” 一双胳膊上带着闪亮光点的小手伸了过来。我把考卷重新放进了书中,和书包一起递给了她,长方体扁形的包夹在了她右手的腋下后,便一直用玲珑的眼睛看向我这边。 “那个……我知道你的名字。” 一定也是从黑板上看来的吧。瞧她半笑着好像知道我的名字就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我一脸不在乎地回答着。 “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没想到我一说完,她似乎反而更开心了,虽然没有笑出来,可怎么看她低头的侧脸都是给人那种感觉。 “就要到了。” 她的食指伸向了更深的通路,对着我眨了眨松鼠似的灵慧大眼,一下子跑了出去。 望着女孩轻盈的背影,我的鼻梁处挤出了皱纹,没办法,为了伟大的“保衣计划”只好先作为一只会跟着主人跑的宠物狗,可要是发现她敢忽悠我的话,便立刻跳起来狠很地反咬她一口。 眼前的形势不容乐观。 由于教学楼背后是一个只有一层的砖房仓库,再深入进去就不得不在两座建筑之间的狭窄路上行走,而且到这里为止已经享受不到任何外面路灯的恩惠了。 昏暗、漆黑,仿佛陷入某个潮湿的溶洞里,从屋檐上落下水串滴的声音,让我想起了钟乳石的样子,脚下和手边一切看不见的地方只有确切碰触后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我自说是走遍了校园里任何一个地方,这里当然也不例外,然而听说教学楼背后除了一个被学校废弃的厕所外什么也没有,加上当时这条道上还堆满着杂物,根本无法通行,便没有再深究下去。 能在如此毛骨悚然的地方穿行自如,在前面奔跑的女孩也够大胆的。 破旧墙上的青苔;烂泥堆积的土地;杂物腐化的气味,都令人浑身犹如过敏般发痒,可怕的昆虫或老鼠突然跑出来让你来个喊破天空的绝叫也不是不可能。 在过于黑暗的地方,有时甚至看不见她的身影,只凭借着微弱的脚步声判断去向。 越来越有种被骗的感觉了,她把我引进不毛之地后会做什么呢? 我即没有钱,又没有身份,更不是花季的青春美少年,怎么想都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如果现在回头的话依然是能够逃出去的,可就是想看到结果。除了这身衣服外,能令我不在乎周边环境的是从刚进来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好奇心。 过了个拐角,轻盈的身影消失了,随之显现的是比较开阔的地方,原先我在通路上见过的杂物不知被什么人搬到了这里,环绕在周围的是只有学校边沿才能看到的水泥围墙。 “在这边!” 在不远处一个透出清澈光亮的道口传来了她的声音,那细腻清脆极为柔滑的语调搅得我心头十分麻痒。 好吧,很快就会知道这家伙在耍什么花样了,能在这种地方安家的除非是只流浪狗,到时不管你找什么理由或者干脆装可怜,都不轻易饶恕。 一口水分子含量奇高的空气吸进了我的肺中,莫名其妙的期待令我做了这个动作。 逼近那个地方时,我呆住了。 听见了宛如山间泉水才会迸发的流水声,那爽朗的浪花滚动,溅射似的水点拍打,配合上雨滴轻快的节奏,简直就是一首动听的自然乐章。 我顿时沉静了下来,美妙的乐曲反复不断地在心灵深处奏响,光亮在脚下缓和地延伸,把我包裹在它的呵护下,踏出那道口的一刻,真是完全地愣住了。 想象力滋生在心头这么多年也无法构建出的景象就展现在自己面前。 不想承认它是现实,因为没有可能存在无比优美、绮丽的现实;不愿认为它是梦境,因为没可能存在超越了真实、清晰的梦境。 “欢迎到我的家来。” 女孩嘴边流入一丝少有的含蓄笑容,侧过身子摆出个不太大方像是见习迎宾小姐的姿势。 透过她别扭的躯体,背后那副叹为观止的全貌完整地呈现出来。 自然乐章来源于不远处的高地。一条沟渠从上边轻柔地推下雪白的水花,注入视角中心这个约五百平方米的水泥容器里,并悄悄从右边废弃厕所的墙角倾泻流下。 两盏白色路灯的光芒在活水塘里呈现出虚拟的羽化边沿,给淡青绿色的水体带去洁白的温暖。雨点落下形成的涟漪夹着一层层圆滑的环圈给水面增添了朦胧的动感。高地周围的树木嫩草把远处的砖房围在一个绿色的摇篮里。 眼前单层仓库好似一颗天然的巨石耸立在水塘的左侧,其延长的瓦片屋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来自教学楼里的任何一条视线。 正对面寂静任凭水淹没大半的废弃厕所,长满了在潮湿中生活的植物。散布在周边横七竖八的木条,看上去好似海岸线上依水而生的红树林。 这仿佛雨夜深山,河池流水的自然景观里有一个垂钓的老人。他穿着白色的短衬衫,露出健壮的胳膊,嘴里叼着烟斗,静静地盘腿坐在仓库房檐下的平台上,完全地与灰色调的画卷融为一体。 实在不敢相信,学校里居然会有这样能紧紧吸住眼球奴役走整个身心的地方。 不知用“世外桃源”来形容它能否恰当,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只要深呼吸一口,全身都会为奇异寂静的氛围所颤抖。 “那个老人家是我的爷爷。” 要不是这个清脆的声音打断我,还真不知我会傻呆地看到什么时候。 望着女孩一脸“这下真的相信我了吧。”的表情,我故意装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点点头。 说来几分钟前都还一直在怀疑着她。现在反而在她纯清无暇的眼神里找到了深深的惭愧,可我却仍旧不好意思表现出来。 “泠澜,换水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一个粗糙低沉的语气从垂钓老人的嘴里发了出来。 “啊,对不起爷爷,我马上过去。” 女孩一脸紧张焦急地动着腿,刚踏出几步时转过来看着我。 “请等一下,我等会儿就拿来给你,求你就等一会儿吧。” “知道了。” 她见我回答后点了一下头,很快地穿过老人身边,顺着平台踏上不远处的高地,走进了砖房小屋里,我想那应该就是她住的地方。 一时不知应该做什么的我,把视线转移到了老人的身上,从外表看也应该有六十多岁了吧,黝黑的强壮身体要不是有那件白短袖衬托,还让人以为是猩猩呢。 “少年,过来帮忙下。” “哦。” 在他严肃的语气下,总有点不可违抗的感觉。 我走到老人的身边,他用手拍了拍平台下的小木凳子,让我坐下,并随手递给我记录本和笔。 “等会我钓上一条鱼会说一个数字,你就在本子里找到对应数字的一栏做上记号,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当这个本子让我翻看时,完全令我难以理解,从第一页的数字开始到最后一页整整有十万八千多个。 记这么多有什么用呢?若是想知道今天钓了多少鱼,直接记下就好了嘛,何必弄成分栏统计表格,况且这样的池塘里应该也没有几条鱼吧。 “你叫什么名字?” “常涛。” “谢谢你帮我孙女打扫卫生,我告诉她今天下午有雨就别去了,她是不想让今天跟她一组的人自己打扫,反正是个麻烦的家伙。” “没什么,其实她非常勤快。” 我急忙辩解着,此时看到老人的侧面,才记起以前确实有在学校里见过他。虽然印象比较模糊,但总觉得每次他都在地上捡同学扔掉的垃圾,当时还以为是外面来的乞丐想赚点生活费呢。 “我姓杜,你称呼什么都可以。” 老人用一只手取下了叼在嘴中的烟斗,吹出了袅袅青烟。 “泠澜她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请你不要把她当成一个怪人看待。” 他侧过一些脸用布满皱纹的眼角看着我。 “你是她带来的第一位客人,我想她一定是比较信任你吧,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会长鳞片这种东西确实有点可怕,不过我想自己还不至于把她当怪人的地步,而且把这种个人隐私秘密说出去也绝不是我的作风,倒是说她信任我好像没有什么根据。 我点头作为回应,正想问关于女孩身体状况的问题时,老人手中的鱼竿突然猛地抽动了一下。 他比刚才和我说话的表情还更加认真、执着,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上的浮标,雨点顺着钓竿引流到他的手心里,并从小拇指卷曲的地方落下。 在竿子连续抖动几下后,老人的手臂像是原先绷紧的弹簧松开一样,猛地举高了,宁静的水面上顿时溅出四溢的水花,黑乎乎的鱼头从里面钻了出来。 老人拼命地收线,粗壮的手臂转动线轴的速度能与上百公里行驶的车轮相比,接着鱼被猛地一甩来到了我与老人之间的平台上。 我吓得马上从矮凳上起身,手里的记录本差点掉进水塘里。 这条鱼黑的吓人,全身滑溜溜的,身细头大,嘴的周围长着几条长长的胡须。 我原本就不喜欢鱼,却突然跑了这样的东西,自然是不能安稳坐在凳子上的。 老人一手抓住它的头,一手掐住它的尾,举起来放在面前来回转动观看,这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 “是胡子鱼,附近一带常有,这只是新上钩,你在本子的最后一页写上新号码。” 只见老人拿出刀子在他的背上刻了什么后,把渔钩从其嘴里取了出来。令我不敢相信的是,他居然又把鱼重新扔到了水里。 我抖着手在记录本里写下了标记。这老人和那女孩一样都太奇怪了,把那种鱼放在离脸那么近的地方,要是我的话,当场就会呕吐出来,而且还将它放回水中,那样不是白钓了么。 “请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老人给钩子上了新饵,又坐回到矮凳上垂钓,他的脸很快就回到了原本严肃的样子。 “只是想尽力赎罪反馈给自然一些东西而已,我相信鱼在上钩后会对钩子敏感起来。从而就能减少再上别人钩子的机率。” 他是不想让别人钓到鱼吗,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里与小镇那条唯一入海的河流是相通的,我利用学校的低地势凿通并扩大了水沟的面积和流向,使河水引流到这里后再流回河中,形成活水循环。在池塘底部我放了许多饵料,鱼一定会被吸引到这里面来。” “我觉得这样是在浪费时间,河里有数不清的鱼。而这个小镇钓鱼的人又有很多,怎么可能……” “决不是在浪费时间。” 老人打断我的话,侧面那张枯皱紧绷着的脸,宛如一颗坚忍的岩石。 “他们非常贪婪,钓鱼已经不是以一种兴趣而存在了,渐渐变成了数量与大小的攀比,甚至变成了赌博的方式,更多的人参与其中,为稀有能卖到好价钱的鱼不择手段地牺牲掉工作与时间。” 烟嘴被他咬得很紧,烟气从齿唇的分缝隙中渗出。 “工厂和新建的大坝让水失去了曾经的味道,留给它们的空间绝对不多了。” 老人的想法也许是对的,但这样的做法取得的成效实在是只能用微乎其微来形容。假想他熟练的钓技一天能钓到三十条鱼的话,记录本上十万八千条的数字要花费掉多久?况且有些鱼还是不只一次被钓上来,这是何等单纯又充满毅力的举动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老人的脸在白路灯的印衬下显得有些失落,像是在心底拼命纠葛着什么,一份淡淡的忧伤浮现了出来。 或许我根本不能体会到他真实的心情吧,一个不了解实情的旁观者,本不应享有发言权的,为此我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昏暗的天空里,只在一点光亮处能见到长而密的雨点地序落下,一旦它们离开了那片范围便立刻透明地融入漆黑之中。 不远处的模糊动景让我不觉间调整了瞳孔的焦距,那是帽子女孩搬着一个装满水的大水箱漫步的样子。 她一摇一摆就和顶着球走路的海狮相同。 “这么多年,还跟一个新手似的。” 老人在一段沉默后的话像是自言自语。 我的脚步稍稍移动了一小步,老人就看出我的心思,说了一句。 “别帮忙。” 可是一看到那细小几乎要折断的手臂,心就不知怎么地收紧在一起。我还是大胆地走了过去,心里尽量不去想老人会用什么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没想到正要向女孩伸出手时,她把水箱放在了地上,朝我摇了摇低着的头。此时随便猜也知道,我身后一定有一双严厉的目光正狠狠地盯着她吧。 这下变得有点为难了,我只好呆呆地傻站着。 女孩也许不想让我在这场面中尴尬下去,用手指了指小屋的方向说到。 “里面墙角有一个能清理玻璃的刷子,请……请帮我拿来。” 她仍旧半低着头,表情有点僵硬犹如在恳求我一样。 在感谢她为我解脱困境的同时我也为帮不上忙觉得有点愧疚。看来杜大爷的家教还不是一般的严,不过和他钓鱼的事结合起来考虑,就会不由得认为那是一种身心和毅力的磨练。 接着我在面前的小砖屋踌躇了很久也没敢踏进去。 理由很简单,和一只蚊子吸到蚊香后的反应相同,一阵阵口味极重的鱼腥味儿正在驱赶着我。 这是一个渔夫住所的固有特色吗? 对它如此敏感的我深知,那绝对是百分之百的纯净口味,而且还是多种多数量的混合型。 我承认与我的天敌是挺有缘的,但无论如何现在必须挺过去,无法想象我的秘密在热爱鱼类的杜爷和会长出鳞片的女孩面前被揭穿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我一直提醒自己——要忍住啊。 肺部做好了准备,我把自己当做是一位要冲进浓烟滚滚小屋中救人的消防员。一口大气吸进胸脯里,肚子明显地跟着在收缩,肺活量已达顶峰时,我闭上了嘴,不顾一切地为了使命和大义奔向了禁忌之地。 现场的状况比我想的还糟,在四十平方米的地方除了两张床,一个橱子、一个炉子、一张圆桌,几张凳子外,四面八方靠墙角傲然挺立的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透明水箱。 在里面活动着的生物就是放出对我来说算是毒气的罪魁祸首。被这么多自己讨厌的生物团团包围的壮观景象,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 我的全身发软,惊讶得差点吐出嘴里憋的那口气,短短的半分钟,我就有在油锅里沐浴半个小时的感觉。 重新回到户外后的心情比走出紧张的工作面试间都来得轻松、舒畅。刚取来的刷子我交给了女孩,她很快就利用流进池塘的沟渠水洗着水箱,认真的程度可以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边区的死角。 “你认为我的家怎么样?” 蹲着洗刷的她悄悄看了我一眼。 “很漂亮,有点在乡间居住的味道。” “我也很喜欢这里,尤其是小屋里面。” 除了讨厌房里的鱼,我算是站在常人的角度说了实话,女孩的观点却刚好与我相反。 “你有去过大城市里的水底世界吗?”她突然这么问到。 “哦,那个啊,好像是叫水族馆吧,还没有去过呢。” 听到我的回答,女孩把头放低了一点,有点惋惜的样子。 “我也没有。” 那种地方对我来说太可怕了,肯定是不会去的,感受也许就像刚才……唔,我突然猜到她下面要说什么了,在她垂丧的脸下,浮现出一丝喜悦。 “不过我的屋子里也能体会到水底世界的感觉哦,只要到了晚上,开着一盏台灯的时候,把几个手电筒放在水箱周围的话,所有鱼的侧线都会闪出淡淡的光芒。” 女孩停止了洗刷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幸福,好像完全进入了自己营造的气氛之中。 “你知道吗,鱼儿们五官十色的光斑忽明忽暗地绕着我不停地打转,宛如置身于浩瀚辽阔的银河星系中,它们轻微的摆水声、吐泡声,异常柔顺动听,仿佛正从我触手可及的身边游过。” 感觉现在的女孩已成为了那群鱼儿的一员,跟着它们溯洄、跳跃,潜游,体验着无约束自由自在的空间,水中的芳香,甚至每一粒分子都一丝一毫地穿梭于她的呼吸道之中。 她越讲越入神,不知不觉那张平时就比较严肃的脸,在此刻幸福之情的拱托下,展露几分可爱。 “不过我还是想去大城市里水族馆啊,真的很想去。” 女孩维持着一脸陶醉样子,而我注意到她手中的那把刷子正渐渐地滑落,便指了指给她提醒。 “啊!” 真像只睡梦里被惊醒的小猫,她颤抖了一下身体,急忙回过头,可是手里抓着的只剩下空气了。 刷子乖乖地成为了一片小木筏,顺着激流冲下了小瀑布。沉到池塘里,消失在昏暗被雨滴点缀的平静水面上。 “怎么办?” “哈哈哈……” 看着她焦急到差点跳进去寻找的模样我不禁敞开心扉笑了出来。不远处的杜爷也同时向她投来了镇定严肃的目光。 平静下来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地笑过了,甚至会去想上一次笑容是在什么时候,不管怎样我就当它是我来这个小镇里第一次真正的笑客吧。 不久后我终于拿到自己想要的雨伞,其实那时的雨已经渐渐小了下来。临走前杜爷百般吩咐泠澜要送我出去,但都被我直意地回绝了。 踏上返程时,女孩一直都在向我挥手,并且在嘴里说着“非常感谢”。 记不清那时我一共回了多少次头,尤其是在进来的道口处,感觉绕过拐角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在黑暗里,这样美妙的梦会突然惊醒。 我生怕会发生那样的事。 在多次分别幻想与现实的大脑斗争中,最后现实取得了胜利,我也不得不在那一刻,从心底暗暗告诉自己——终于找到一个有趣的地方了。 同时不知怎么回事,女孩的那句“我想去大城市里水族馆啊,真的很想去。”一直在心头徘徊,挥之不去。 * 死也不敢相信,我第二天被老师表扬了。 背着皮布书包的我,喘着气呆滞地站在班级后门的入口处,汗滴还不停地在背部生成,把皮肤和衣衫贴得不透一丝气息。 还以为上学会迟到,所以一路上冲得很快,没想到刚刚从后门踏进就被一群人像对待已灭绝的动物一样看着。 另外附上一个来自雌性猩猩的声音。 “你做的很好,张常涛同学!” 在教室后的书柜前挤满了人,大家的视线都在我与书柜之间徘徊,生物老师居然也在其中。 直到人群稍微散开露出一丝缝隙时,一头雾水的我才豁然惊愕起来。 那是原本在我心中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也是到昨天为止还一直被我发誓和诅咒的情形,但现实就摆在我的眼前。 “同学们大家看,这三条漂亮的鱼,就是本区土生土长的叉尾斗鱼,从它们身上的橙色条纹、金边眼眶,叉形尾鳍可以判断不是人工饲养的产物,而是天然野生的类型,张常涛同学很了不起呢,在现在水质条件远不如从前的今天还能找到它们,可见他是下了大功夫来对待这次任务的。” “好厉害,这种鱼不是几年前就很难找到了么。” “他不会是花高价从鱼类收藏人那买的吧。” “花了一通宵,在整条河里摸黑抓来的?” 听到老师的赞扬和同学们的私语,本来就发热的脸不由得通红起来,还真想大声喊“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句话。 实在太不自在,这次就算我再怎么隐藏,也早已暴露出自己不好意思的心理了,全身都热到无法靠大脑调节来降温的地步。 书柜上的鱼缸不再寂寞了,沉底的鹅卵石,薄细的沙粒,嫩绿的水草以及绚丽活泼的鱼儿都在陪伴着它,配上柔和灿烂的光照,它更是尽显出飒爽的风采。没有讨厌的感觉,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排斥眼前水晶般光亮的事物,心房竟有着马上就要融化的意向。 格外整洁的教室,排列有序的课桌,空无一物的垃圾桶,再加上新生复苏的鱼缸,总该能联想到什么了。 我东张西望,寻找着一个混于人群角落的微弱视线,那是只要一点点就足以将整个瞳礼吞没的小片光景,我为此关注万分。 宛如舞台上的聚光灯能引走视线一样,泠澜那副只能用细微变化来判断的含蓄笑脸,令我耐看得入神,这好像是在表达着某种得以恩惠后的感激。 我的脑子就像台老式的胶卷相机,急忙把这张眼里的照片狠狠地拍了下来并留住底片,深深地藏在了心中。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不得不开始养鱼了,就算有一百个不情愿也无法诉说,有几次想把它们偷偷倒进河里的念头,却在看到对鱼类拥有炙热感情的泠澜的脸蛋而终止了。 在女孩充满热心,难以拒绝的建议下,我给它们取了简单的名字,一方面也是为了方便写观察日记。 白天的时候我只负责给它们喂食,到了晚上就由泠澜带回家去做清洁照料,这么一来大半的工作似乎都与我擦肩而过了。 即使鱼缸不一直放在学校也没关系吧,只要到期末交的上老师要求的报告和作文就行了。 “它们很可爱哦,只要你好好对待它们,它们也会用开心活泼地游动来回报你的。” “鱼儿是非常有灵性的动物,虽然总是安安静静,默默无闻,可最能感受到外界异常变化的就是它们。” “只要看着鱼儿游动的姿态,我就能知道它们此时的心情哦,你今天有没有认真喂食我也能看的出来。” 女孩经常和我说着这些话,但我依然不太明白,因为在印象中,所有动物最呆板、最没表情和性格的就是鱼了。 不过也因此找到了能前往校内钓鱼场的理由,只要是无所事事的课间休息,或者是心情糟糕的时候,我就跑到校内钓鱼场去闲逛。 那里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光是呆着欣赏清凉舒心的宁静景色,就能忘记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有时还能和杜大爷请教养鱼的知识,也能作为跟帽子女孩聊天的话题。 一来二去,我们也渐渐不那么陌生了,可我自认为对他们的了解还是远远不够的,也许我就是一个会对自己好奇事物寻根究底的怪胎吧。 然而平静的生活持续到五月初就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 那天是华叔通知的消息,他听说杜大爷和水坝的管理者发生了冲突,而我和泠澜正好经过校门口,校外摆摊的华叔看上去焦急万分。 在我身边的泠澜就像是听到了晴天霹雳中的噩耗一般显得极度不安,甚至立马间放开牢抓在手中用透明袋子装着的斗鱼。 她带着混乱的思绪,连告别也没说就跑掉了。 在女孩鞋跟所踏过的地面上,残破袋子里的水倾泻了出来,失水的斗鱼难以忍受露天灼热的大地,拼命摆动着身躯,挣扎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域里。 我顿时感到头脑发热,恰似有人用一把火将我的头发烧着般膨胀地滚烫,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才好。 ☆、一夜攀登二十米 “咚”的一声,我被自己身体和地板的撞击声惊醒了,都一把年纪了,还会像小孩那样从床上滚下来,真是为自己感到好笑。 试着挪动身体就会发现,头依旧是疼痛万分,酒气仍然犹如巨蟒般缠绕得很紧,脑子里存在着少许模糊的意识如一部老式黑白电影屏幕上的杂点一样闪动。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有一种不安的征兆渐渐涌上心头。 可醒来后疲惫的思绪又将一切都洗刷消去,瞬间的空白使观看着周围的事物都会显得茫然。 老习惯了,早起首先做的就是看看手表。 现在是五点五十分,这个数字充分证明了我昨晚的睡眠质量有多糟糕。 我出了房间,餐馆二楼走廊窗户上的一层薄雾吸引着视线,透过它,外头浮现出稳重高雅的白灰色,下滑的水珠有时能在玻璃上冲刷出一条条清晰的水痕。 窗户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我开来的小面包车附近徘徊,并用水管冲洗着它。 原本以为小镇夹杂着雨点的清晨能享受到舒爽的空气,但此刻呼吸道内滚动的却是凝重的杂质与令胸口发闷的气体。 “华叔早啊,你真是勤劳。” 离开餐馆门口,我就直接向他打招呼。 “哦,这么早就起来了啊,床不舒服么?” “怎么会呢,有点心事罢了。” 我无故笑了笑,缓和着根本就不紧张的气氛。 “需要早餐吗?我可以马上去准备。” “不用着急,现在不饿,咳咳……” 不知是被什么给呛到了喉咙。 “还不太适应吧,雨天云雾较多,工业生产的气体不容易消散,会比平常闷一些。” 听到华叔这句理所当然的话,五脏六腑似乎都快要搅混在一起了,心中升起了许多古怪的念头,这个小镇还是原来的那个小镇吗?还是说连原来的那个小镇都不如了。 “华叔,我想你带我去一个地方,就是以前我们经常去的水淅浅滩。” 我面前这个中年人的脸色立刻变了,从水管中流出的液体沾湿自身的皮鞋都无所察觉。 他的眉头压的很挤,皱纹好似被刚画上去那样多了起来,陷入深沉思考的瞳孔像个黑洞吸去了所有的光芒。 “希望现在就能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强烈的愿望。 “让我再看看我们共同喜爱的地方,那有平缓的斜坡,五光十色的鹅卵石,能滋润脚丫的细沙,还有波光粼粼的水面,嫩绿苍翠的水草,以及你最热衷的能成群上岸,阵势压迫人心的攀鲈!” 我明白自己有些急躁,过于激动了,但心中原本积压的微妙的感情还是爆发了出来。 “快回答我,华叔!” “很抱歉,已经不能带你到那个地方了。” 他把身体靠在了车子上面,放下了手中的水管。用一副遗憾的模样看着我。 “小镇需要建设,自然要对周围的一切进行改造,舍去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这也是为了长远考虑,至于攀鲈,我看就当作我们之间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我绝对不能接受华叔的这个回答,如此热爱攀鲈的他怎么能说出这样像是逆来顺受般的话呢。 一个整天只会做小吃的摊贩子,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娱乐节目来调节生活的,除了收集些八卦新闻外,唯一能让他在工作之余开心的就是水淅浅滩上的攀鲈。 那时一边吃着他烤的肉串一起看着攀鲈上岸的情景至今还清晰地在脑中涌现。 “小张啊,比起破烂不堪的家,我更愿意呆在这里,在夕阳的挥洒下攀鲈们踊跃摆动身体上岸的样子,看一百遍也不会厌倦啊。到越陡的坡面它们就越是努力爬,就算偶尔从高处滑下来也绝不气馁,仍然努力着重新开始,每当望着那景象,我便会热血沸腾,非常想把自己的工作坚持下去,相信总有一天也能像攀鲈那样登上理想的顶端。” “小张,今天还是来下注看哪只攀鲈会先爬上岸吧。” “我猜对了,就是那只,明天你要到我这里来消费十根肉串啊,呵呵。” 现在都还能清楚的记得你的那几句话,如此纯粹真挚的镜头再也回不来了吗? 你开了餐馆,变得富裕了,可当年一直被你看作精神食粮,使你振作起来的攀鲈却消失了,难道就不存在一丝愤怒和惋惜吗? 面对着垂头丧气的华叔,我握紧了拳头,挤出了急促的口音。 “已经舍弃够多了,甚至没有什么可以再舍去的东西了,你不是我所认识的华叔,你和这个小镇一样都已经变了,如果杜大爷和泠澜在这里是绝不会说出那种话的!”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控制器给车解了锁,头也不回地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随后立即发动了车子。 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向谁在发脾气,心瞬间冰凉地凝固,血液不能完好地传达到各肢,使得全身都有阵阵寒意。 “你要去哪?” “想亲眼看看这污秽的小镇。” “去吧,我会准备好饭菜等你回来。” 华叔在说这句话时,小面包车已经慢慢地远离他了,他好像没有在生我的气,可这样我反而会对他的麻木感到更加难受。 为什么你能保持平静呢?根本就无法理解华叔现在的想法,他也变了么? 有点后悔了,明明昨天还是那么盼望能早点到达的。原本以为在经历那种事后人们会有所感悟,重新珍视起周边的自然,可就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设想的样子。 人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为什么能够肆无忌惮地破坏和索取安稳存在的一切呢?那种疯狂般的贪婪,似见到肉块般垂落的唾液,以及伸手抓了不甘心再抓的魔爪,一块块,一口口地吞噬者美丽而宝贵的财富。 我真为杜大爷和泠澜幼小的心愿感到莫大的哀伤! 车速很快,油门被踩得很紧,一阵阵浑浊呼啸的废气夹杂着刺骨的寒意从车窗边的一丝缝隙间无畏地挤进钻出。 我沿着小镇的河流往上游开去,学校一定就在我所前往的方向,但愿心底最后期望的一片净土还依然存在。 不知从何时起耳边除了风声外还传来了壮阔的水声。 平静流淌的河水所起的变化,使我心头微微一颤,脚竟然在不自觉中踩了急刹车。 我从小面包里走了出来,登上沿河路边的河床,这里种植了整齐的树木,斜坡的顶面改造成了人行道。 随着脚步的移动,视野从碍眼的坡面中解放开来。 水声哗哗的作响,光是听着就有种水流仿佛经过身躯的凉意。 阴沉灰白的天空下,一座巨大的建筑横躺在河水的中央,坚固结实地挺拔耸立,像个守卫关口的不败将军。水泥围成修筑的墩柱,宽而厚地深扎在河底。任何波涛汹涌的水流经过也无法令他有丝毫的动弹。 这个大坝现在正处在扩建中。 特别是在两侧,目前已经被木头框架包裹,许多工人带着口罩用保护绳索来回于架子之间,在他们脚下能清楚地看到深褐色的水花喷溅向四周。 “嘻嘻……呵……” 抱着河床上的栏杆,我不禁苦笑出来。 这绝无愉悦可言,反而使心遭受到针刺般的痛楚,冷颤一个接一个地由身体滚向四肢,记忆深处同时又有无数个残碎画面自动轮番地跳转出来占据着思维的通道。 再次抬起头时,尝到的竟然是一股保存于过去辛酸中带有点成就的味道…… * 离周四下午第三节上课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学校就是喜欢把两节课之后作为巨大的分段点。 我拿着鱼缸,在教学楼背后的走道处东张西望,在确认没有人尾随后,溜进了前往秘密钓鱼场的通路。 反正放学后都要负责把鱼缸搬到这里,还不如选择清闲的课间动手。在狭窄的通路处没有杂物堆放,说明此时里面是有人的。 有时会去想,如果每次出门要把杂物重新搬来堵上,会是件多麻烦的事,但换句话说,为了不暴露隐秘的栖息之所,这么做也是必须的。 装着水和沙土的鱼缸多少有些沉重,坚持把它抱到目的地后,小吃了一惊。 坐在那儿垂钓的不是以往固定思维中个头大的的杜爷,而是带着蓝色圆桶帽,样子娇小的泠澜。 “今天怎么是你?你刚才不是还在班级里么。” 女孩用严肃的脸歪着头看了我一下,继续垂钓。 这家伙有必要那么认真吗,钓到后反正都要扔回水里,是我的话,偷偷在记录本里添加些符号不就完事了。 “这个就交给你了。” 我把鱼缸放在她身边,她却看都不看一眼。 “喂,你钓到几只了?一直这样钓下去没什么意义吧。” 他的双眼仍旧死盯着浮标,那眼神和杜大爷真是出奇的相似。 我半弯着腰,把嘴靠近她侧边的耳朵。 “你肚子会饿吗?我可以到校门口去买些点心回来。” 这下女孩有点烦了,她歪过头皱着眉毛把右手食指轻轻摆在嘴唇的中央,意思应该是让我不要出声。 “这样死坐着,也许到上课前都未必会钓到一条。” 腰杆儿被我挺直靠在了旧仓库的墙上,从背后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躯体,真像具精致的蜡像。想不通有必要那么认真去对待吗,要知道根本没有人会感谢她这么做。 我此时很想恶作剧一番,把手指放到她的腰间不停地来回做运动,甚至还大胆地想象了一下接下去的情形,虽然感觉会很惊险刺激,但因为预示到可怕的后果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把双眼移向了远方,环视着周围。 在午后的时间里,这个钓场给人的感觉依旧是很美的。 水面中翻起一轮轮细小波纹,被橙黄的阳光映衬得格外透亮。不远处的废弃厕所也在碧绿植物的笼罩下吸引几只粉蝶翩翩飞舞,有时迎面吹来的凉风能悄悄带走初夏的微热。 “啊。” 女孩小声地叫了一下。 “怎麽了啦,腿麻了不是,叫你不要一直死坐着,现在感觉到已经迟了。” 我的判断刚落,物体激烈的拍水声便从耳边传来。 泠澜立即从矮凳上站起,两只手臂一张一合地摆弄着钓竿。 有东西上钩了?我急忙跟着探出身去。 女孩正忙着收线,看着她沉着、稳重的脸和熟练大方的动作,不得不承认也是个垂钓的老手。 未知的鱼儿在池子里不停地打转,女孩明明可以一口气把它收上来的,可她即不知为何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工作。 “怎么啦,好不容易碰上一条,赶快拉上来吧。” “这……这个是……” 她用怪异的目光看着鱼线牵引的方向,整个人疑惑不解的样子,好似发觉鱼儿在天上飞一般地感到诧异。 在一阵短暂的犹豫过后,泠澜最终决定把它拉起来,像是一种想探个究竟似的表情浮现在脸上。 “帮我把它抓住。” “什……什么,你说抓……” 被她这么一说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担心的事竟在下一秒就发生了。 鱼被钓起后,女孩直接甩动竿子,把它挥向我这一边。那是一条黑家伙,身体极其细长,要硬说成是蛇也不过分,尾巴偏小,头尖大,背鳍和腹鳍一直从前端延伸至尾部,摆动起来扭扭捏捏,形如波浪曲线,样子十分骇人。 完全是本能反应,当那卷曲着能反射出阳光的粘稠物体快要贴到我的脸时,我直接张开手撑像是扣杀一个排球,猛地打了出去。 很快我就闯祸了。 长条型的动物连同鱼线一起撞在了泠澜的脖子上,更糟糕的是,那玩意借助重力和自身湿滑的完美特性,溜进了女孩胸前的校服里。 鱼竿立刻摔在地上,在我的面前的人使劲浑身颤抖了一阵,然后用一眨眼的速度将双手抓在胸口。 “好……好痒。” 她的眼角挤出了两颗大水珠,脸颊涌现出红晕,嘴巴抽动着发出喉咙深处低沉的鸣叫。 不敢想象那黑色又长又滑又会扭身子的东西会在她的校服里给予怎样的触感。 “我……我来帮你拿走它。” 我急忙伸出手去,心想只要能抓住那条鱼线,就可以把它抽出来。 可是泠澜却直接转过身抱着自己的身体缩成了一团。 “不要帮忙!” 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在发抖时才会说的话,音调高低变化毫无规律,而且给人松软黏糊的感觉,认为它好听时,已从耳边被风吹走了,但余音依旧回旋缭绕着。 之后我除了能说一大堆“对不起”外无法做任何补偿。 在心底怎么说也是会自责的,可也因此看到一贯严肃面容下泠澜娇羞的新表情而感到异常的兴奋。 为了弥补重大的失误,我打算同华叔购买涂有大量能散发出清香胡椒酱的炸米糕作为赔罪的礼物,那应该算是泠澜最喜欢吃的东西。 正要出发时,她说想带着斗鱼一起散步,于是便跟了上来。 三只斗鱼被装在透明水袋里。穿过薄层能看清它们游动的样子,午后的阳光同时给它们沐浴着温暖。 “还是把鱼儿放在左手边比较好一点。” 看着随步调前后晃动在女孩垂直右手臂下的斗鱼,就发觉很能引来旁人的目光,处在校园中还拿着那种东西,别人怎么看都会感到很奇怪吧。 我走在她右边,正想利用我们的身体把它们挡住。 “要是放在左手,鱼儿就看不见更多美丽的风景了。” 女孩把鱼忽然举高,放在脸前的位置,摆出怜悯、忧郁的眼神看着它们,瞳孔中通透出一点淡柔的光彩。 “鱼儿和我们一样不喜欢整天都呆在一个很窄小的地方,它们也希望能看见更辽阔宽广的空间,以前还处在江河中时能自由自在地游荡,品味着一年四季水体的芬芳,享受着每天充足食物的鲜美,可现在,只能处在一个水缸里,是件多么令人悲哀的事啊。” 泠澜的意思是随着我们的走动,鱼儿只要察觉到周围景物的变化,就会有不断游动的感受,心情自然会变的舒爽开朗。 原来这便是她的目的,全世界有许多带着猫狗散步的人,可会带着鱼儿散步的人恐怕只有她一个。 不知女孩是不是每天都有带着鱼儿出来散步,如果是的话,会有点可怕呢,要知道她家里有像一口袋米一样多的鱼,难道每只都有轮流的机会么,而且其中大部分都不属于斗鱼这样的观赏鱼,有些还是像…… 突然想到了刚才被她钓起的那一只又滑又长的鱼,浑身立刻毛骨悚然起来。 “对了,不久前你钓到那条长家伙时,一定是在害怕,可最后你还拉上来干嘛,直接放走就好了。” 泠澜眨了眨眼,放下面前的斗鱼,变得有些低沉。 “我是不会害怕任何一条鱼的,只不过有点惊奇,那条鱼叫鳗鲡,属于降河性洄游鱼类,在海中产卵,幼鳗出生后在春季需成群游入江河之中成长发育,成熟时在秋末再游回海中繁殖。” “它的特征倒是有趣。” “现在已是春末夏初,鳗鲡们应该早已经到上游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偶尔有一两只也没有什么奇怪。” “可这条河段是它们在这种季节里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 泠澜似乎在思考着自己提出的问题,但对于我这个生物盲来说,根本不能提供多少建设性的话语,只能在一旁随着她发呆。 后半段路程我们比较少交谈,不明白泠澜怎么会这么在意鱼的事情,连一点细节她似乎都会去认真考虑。 “杜大爷也许会知道些什么,到时可以问他。” 女孩听了我的话后微微地点点头。 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喂——!” 在离校门很近的地方,距离有两百米开外。听到后能不自觉地联想到美味的肉串,口腔中的唾液也随之条件反射地大量分泌。 做生意的人眼睛特别利,嗓门非常亮。华叔很早就捕捉到我们的动向,这回不知是否又推出了什么新式产品,要给我们夸耀一番,好让我们口袋里的钱包乖乖地跑出来,任由他摆布。 但是这次我真的是猜错了,他带来的竟是个坏消息。 靠近一看华叔焦急的脸挤出了不少皱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胳膊伴随着阵阵颤抖。 泠澜听后惊慌失措地扔下手中装有斗鱼的透明袋,匆忙往大坝的方向跑去。 我正想追上去时,华叔一把拉住了我。 “下节课,你得替她跟老师交待清楚。” 手臂被抓的很紧,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回头一望华叔显露着极为端正严肃的面庞,我认为他不让我跟去应该还有其他的原因。 那时不知怎么的,头居然也瞬间随之疼了起来。 学校对面的露天里,有一个大木架棚子,下面摆着两张脱了漆的可收性木圆桌,和若干存在裂缝的可叠性塑料凳,前方摆着带滚轮黝黑的台炉以及放着各种食材陈旧残破的柜子,另外在角落还停着一辆已生锈用来搬运的脚踏板三轮车。这些便是华叔谋生的全部财产。 斗鱼们处在一个装满水,原本用于盛汤的碗头里面,它们受到了惊吓,呆滞着停在原地,嘴巴急促地一张一合。望着它们的是我皱着眉头,表情苦恼的脸蛋。 华叔肩上披着擦布,揣着烧热的茶壶和杯子,在我所处的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他把杯子放正,倒入了升起阵阵白气散发清香的黄色透明液体。 “你认识的杜大爷,以前是这个小镇上有名的水手,也是个凶猛无情的猎手。” 华叔看我沉默没有抬头,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想勾引起我的兴趣似的把话音调小。 “据说只要是他想捕的鱼,就绝对不会失手,当时他出任一艘名为‘海角号’中型渔船的船长,经常远洋捕猎,每次都直到装满整船的鱼才肯回来,一天至少有上百条鱼死在他的矛叉之下,那种疯狂使许多人即尊敬又畏惧。” 我翘起嘴用满脸你在说谎的表情看着华叔。 而华叔好像对我的反应理所当然似的笑了笑,至少他达成了想引起处于苦闷中的我注意的目的。 “在你看来现在的杜大爷十分善良,确实与我说的不太相符,但这只是他十年前莫名其妙的转变造成的结果。” 华叔在面前又倒了一杯热乎乎的茶自己一口喝了下去。 “有一天,凶猛的猎手不再狩猎了,完全从港口码头常出没的地方消失了,他在学校里买了间屋子住了进去,过着和孙女一起整天垂钓的平静生活。” 也许华叔还不知道杜爷钓鱼的目的吧,如果告诉他,他肯定会是一副大白天看到星星的表情,然后拍着桌子喊出“为什么”三个字,可我对于杜爷的秘密还得有所保留,只能在心底向华叔道歉了。 “是什么让杜大爷变了?” 我提了唯一想知道的事情。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只有自己知道,而且还是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不但不捕鱼,甚至还做起了公益事业,今天水坝的冲突八成是这号子事。” 看来杜大爷的情况华叔也是有所了解的。 现在只希望大坝哪儿的冲突不要太严重,可我脑子里的那阵刺痛仍旧保留着,仿佛不吉利的黑石压在头颅,不详的预感将我捆绑一般。 “我很佩服杜老水手的直率、果断和坚持不懈的精神,但他是个极端的人,某些做法确实过于偏激了,能将自身意识凌驾于一切之上,单凭这点,又算是个不得不敬畏的存在。” 华叔的意图是向让我不要受到杜大爷思想的影响吧,那种奇怪的做法应该不会有正常人效仿才是。 我拿起了茶杯同样一口气喝完,滚落于舌头和喉咙的热度,差点让我抽搐。 “呵呵,我那招你学不来的。” 为了向华叔掩饰自己没事的样子,我起身捂着嘴尽量不露出尴尬的表情。 “咳、咳,我要回去上课了。” 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并朝正在得意的华叔吐了舌头。 “你最近和杜老水手的孙女很亲近啊,是不是已成为特殊的朋友了呢?” 我的心头上提一段,身体迅速就热得发痒,会有这样的反应自己根本无法理解原因。看着华叔单手撑在下巴上的笑脸,真有想在上面留下爪印的冲动。 “我认识她还没有多久,而且她……她还是个非常怪异的家伙。” “哈哈……” “有那么可笑吗?” “快去上课,要不迟到了。” “这个不用你担心。” “下周记得在老地方看攀鲈啊。” “你看无数次都不会厌么!” 我边走边朝华叔叫喊,走进了校门。 * 回到教室后,我给泠澜请了假。 左边位子上空着的情况也已经习惯了,只要碰上雨天,她都会在家休息,一想到这里,就有种莫名的沉重感。 在这个地区,一年四季刮风下雨,就如一日三餐那么平凡,而如此的家常便饭却已经是在岁月流逝下形成一种痛苦的适应。 女孩一出生难道就染上了这种怪病吗? 杜爷以前经常出海捕鱼,她一个人多年的煎熬折磨又是在怎样的环境中度过的呢? 不知是否同情心在作怪,此刻心灵好似背负千斤的包袱,压抑着闷气喘不过来,回旋着悲凉的痛楚,一个个顺着思考的阶梯不断攀升。 明明是个整天戴着帽子,下雨时会长出鳞片,还把鱼当成伙伴的奇怪女孩,而我最近却一直时不时地就会想起她,从心底印刻出她严肃而认真的脸,以及见到鱼儿时那蕴藏着温情喜悦的面貌。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直接前往校内的钓鱼场等待,希望能见到他们归来。 有那么一点担心,虽然听华叔的语气,杜爷的直脾气会造成与人冲突似乎是常有的事,但当时泠澜受怕的脸却令我心如刀绞,脑壳胀痛。 独自想着事情的我,此时才感觉到这个小渔场过于安静了,完全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学校的吵闹,交通的烦杂,到这里自然地销声匿迹,只有高地处引落的水流,点缀出少许清凉悦耳的节拍。 一个人住的话会感到寂寞吧。此时自身就有这种强烈的体会。 一直等到了太阳几乎快要完全下山时,他们才回来。 和之前存在于脑中该死的预感一样,杜爷的面颊有少许干透的血痕,腿部的行动也变得需要在泠澜的搀扶下才能完成。 杜爷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回家去!” 女孩则是用满面惆怅的样子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穿过,带着杜爷蹒跚地走进砖屋。 我的心底比见到这幅景象更加难受了,因为他们不可置疑地把我当成了局外人。 好吧,我承认喜欢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多管闲事,单纯担心我,不让我卷进事件里而要赶我走的话,所起的作用恰恰是相反的。 你们明明需要帮助。哪怕是买一盒伤药,烧一壶热水,说一句慰藉话的人手都不足,应该完全没有理由排斥我才对。 显然我不愿离开,悄悄地站在砖屋的门口。 里面照射出老式钨丝灯泡淡黄的光芒,给凹凸不平的沙土水泥路面印染出鲜明的痕迹。一块阴影渐渐挡住了地上的光芒,不久泠澜的身形便完全显露了出来。 她手里挂着一个水桶,看见我一点儿也不惊讶,反而朝我这边皱着眉头,鼓起腮部,发出一些“嗯”的声音。 我勉强挤出微笑,望着她对我有点无奈的脸。 当我正想伸出手时,她居然把水桶抛在我怀里,小声又尖锐地说道。 “你去。” 泠澜似乎能读懂我的心思一般,我为此感到欣慰,刚才的胡思乱想顿时飘到了九霄云外。 来到水流淌处,我令水桶自然下垂,装过半后提起它往回走。 女孩能接受我的帮助,表面上至少是承认我的,其实叫我干活也好,朝我发泻情绪也行,总之不要当我是个局外人,不知杜爷是否也能这样想。 “他们明日傍晚关坝闸,而当天晚上正好有一大批鳗鲡将前往河流上游,今年有些反常,可能受到了气候的影响,雌鱼迁移的时间推迟了许多。” 屋里传来了杜爷粗糙的话语,我停顿在门口,一时没有进去。他说的鳗鲡应该就是下午泠澜钓上来色泽偏黑的长条家伙。 内心迅速提紧,一种奇怪的求知欲望油然而生,使我竖起耳朵继续听了下去。 “现在是雨水比较充沛的季节关掉坝闸蓄水没有意义吧。” “我要求他们多等几天,他们死也不肯,说是上游的一座城市准备举行祭祀河神的大型水上活动,必须要让吃水深的大船足以航行。这件事还是经过镇长亲自批准的,一天也不能延缓。” “怎么会刚好碰到这种事,那么大量的鳗鲡只能白白等在大坝下边了,它们会很可怜。” “咳咳……关键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就像我的几个老友在海外捕鱼时通过经验得知消息传达给我一样,明晚将有大批鳗鲡迁移的情报同样也被许多渔行商人得知。” “啊——!” 屋子里传出了泠澜延长语调的惊叹声,仿佛一阵阵哀伤与失落的旋律不停地缭绕回响。 “鳗鲡一直是内地人喜好的营养品,这次出手谁都可以大发一笔横财,如此集中的渔源根本不用费心四处收集,再加上坝闸关后,下游水位会立刻降低,鳗鲡甚至还有搁浅的可能,捕捞起来也会异常的方便。” “那……那它们该怎么办呢?” “多数人会在后天清晨动手,通过一晚上的积蓄,鳗鲡的数量会达到一个高峰,并且它们是夜间活跃的生物,到了清晨行动能力会有所下降,那时便是最好的时机,这批雌鳗若不能安全抵达上游,来年处于海口的雄鳗将无繁殖配偶的对象,这会给它们的循环发展带来极为不利的影响。” 事态在杜爷说来不是一般的严重,叫鳗鲡的鱼有那么重要么。 “我们必须也只能利用明日夜间去尽力做一些弥补。” 不明白他为此具体要做些什么,总之一万个点子里肯定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我假装没有听见任何东西,平静自如地提着水桶踏进砖屋内。其实心里是十分紧张的,从胸口传出的嘭嘭声像是在耳边奏响,太阳穴都能体会到明显的跳动,急促的呼吸甚至使嗅觉器官感觉不到空间内那一股纯净浓厚的鱼腥味。 泠澜正在给杜爷的脸上抹药,看他们的样子纯朴而安详,感觉刚才的几番话没被说起一般。 自然的神态,稳健的动作,完全找不到一点破绽,我的心跳得都快炸了,他们居然如此平静。 不会是习惯了吧,连环杀手在处理第一个人的时候多少还是有心理波动的,一旦上手后便会面不红心不跳地轻松应对。杜爷是个经常做怪事的老手也就算了,可不久前还发出惊叹的泠澜也是这副稳如泰山的表情就有点不可思议了。 “谢谢。” 女孩停下手边的工作转头看了处在门口的我一眼,可我没敢朝她那看,因为杜爷正用未知的眼神盯着我。 不久后我就被女孩催促地请回家了,到最后她都还是显露出常见的严肃脸蛋,对此我感到异常的放心不下。 晚上我没怎么睡好,一直胡思乱想着今天的事。他们到底会为了鳗鲡做出什么事来呢? 第二天上课,我依旧是心事重重,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内心混杂的思绪以及随时间流逝而越发怪异的期待,根本使自身无法集中起精神,导致于每节课都在发呆、跺脚,抓狂似的捏起手上的皮肤。 然而坐在旁边的泠澜与我的状态存在天壤之别。 完全和往日一样,上课时专心看着黑板,下课不是在看书橱上鱼缸里的斗鱼,就是一个人站在走廊上欣赏难看的风景。 偶尔与我面对面时还是那副只要我一拿起笔马上就可以默画出来的严肃表情。 真的看不出来今天夜里她是即将作出某种行动,会在准备期间心里上有所压力的人。 有那么几次忍不住想直接去盘问她,不过以往那种固有的经验告诉我她应该会用紧闭的小嘴来应对。 如果她将自己认为是伙伴,那么更不想连累某种牵扯与麻烦的意图是能够被理解的。 这个白天过的太平凡了,要不是心里存在疙瘩,一定会像以往一样很容易就忘记吧。 * 现在是午夜十二点,我的脑子没有丝毫睡意,反倒出乎意料的清醒。 从家里偷溜出来后,我在学校的围墙上找到最矮的一处缺口翻了进去,飞快地跑向校内钓鱼场。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在这念头的驱使下竟然变得非比寻常地疯狂胆大。 还是第一次有做事不考虑任何后果的感受,正常行为的控制下,是不容许身体有如此出格的举动,可是这时的体会就像是在犯罪一般。 在前往钓鱼场的通道上出现了杂物,这也是事先就预料到的。我强行搬开部分障碍寻找最近的平地通过。 果然不出我所料,钓鱼场内的屋子被从外面上了锁,他们像自己说的那样,去做一些弥补了。 大坝,他们肯定在那儿,真想马上就飞过去。 我感到兴奋刺激,似乎连脚踏在地面上的实感都被一股从胸口往上涌的气体给取代掉了。 此刻气温反而比烈日普照大地并冒着蒸汽的晌午还热,即使站在原地不动,憋住胸口的闷气还是会令额头以及背夹生长出湿润的汗珠来。 夜晚的街道幽深而宁静,接近于无声的状况下耳边冒然兴起嗡嗡声响,有点近似于耳鸣。 凝重积淀的空中偶尔才有几阵风悄然吹过。 一个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中,本应觉得少许害怕,凄凉与不安,可我却像个单细胞生物,从心底迸发出一种纯粹只想前往目的地的趋向。 来到河边,我朝着能透出丝毫路灯光线的水流望去。 整个水面运动得平缓,水位明显地抬高了许多,原本岸边的植物已被不见头角地掩埋,卷起的漆黑水波,仿佛能把整个人的心胸沉陷于其中。 我沿着河流奔跑,跑累了就改为疾走,总之一刻也不想停止不前。 若是把短袖衫从身上脱下的话,一定可以拧出像是洗脸时扭毛巾所排出的水量吧。 如此闷热的夜晚预示着某种征兆。 人是不比动物那么敏锐,能对大自然的反应做出各种反射行为,但经历了多了,几岁小孩也会知道此刻离一场狂风大雨的来临不远了。 她现在一定开始感到难受了吧,和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出现发抖、高烧、浑身痉挛的症状。 如果她能在一旁靠着大树休息就好了,在杜大爷怀里默默地忍受就好了,或者打消奇怪的念头,乖乖地回家去就好了。 轰鸣般的急水声渐渐打破了平静的夜晚。 眼前的建筑物显出严酷的姿态,在黑夜之中露出一幅阴森的面孔。它那坚实的钢筋水泥躯体散发出冰冷的色调,由六只手脚组成的闸门无情地划破及阻断过往的水流。 由于它的存在,水体不得不从上下相隔落差二十米的地方去艰难地实现自然赋予奔向东方的使命。 人工造就的瀑布形成的水帘,凶猛地扑向低平的水面,使之附近卷起巨龙翻腾般的直条水花。 起伏不定,上下颠簸的波浪早已把水面撕成千万个琐碎的残块。从中溅起的滴状颗粒爬升至半空中,聚散无数用肉眼无法穿透的大片雾区,笼罩着朦胧的地域使周围的一切被衬托在凝重的气氛之中。 一艘看似最多只能躺下六七个人的小木船,犹如叶片般在瀑布冲刷的水域荡漾。 用头发去思考也知道,这时在半夜里划船的肯定只有他们了。 为了看清楚,我从沿河护栏边跳了过去,顺着砖块砌好的石墙楼梯走到了河滩上。 由于几小时前关掉坝闸的原因,我所踩的地方是曾经被水淹没的河底,水位下降后两边首先露出滩地来。滩地还非常湿润,脚一踩就陷入细腻的沉积沙中。水草、石块、木头都凌乱地分布在四周。 越往河的方向前进,脚下的含水量就越大,有些地方甚至能陷入到膝盖的位置,真是称为沼泽地也一点都不过分。 我抹了抹额头上滑落的汗珠,朝那只小船望去。 天色很暗,只有坝桥上的照明灯以及沿河边的路灯能给予那里隐约的光亮。 附近没有遮掩物,如果他们注意岸上的话,我是肯定会被发现的,但那已经无所谓了。 船上一个粗壮的身影一手握着浆划动,一手拼命地拉着连接河里的绳子,在他肩膀上也有若干绳圈缠绕着。那是个倾斜的体态,重心完全座落于右脚,看来杜爷在冲突中受伤的左腿并没有完全康复。 一个站立着处在旁边看似柔弱的身影一定是泠澜了,她也同样拉拽着陷入水下的绳子,那摇摇欲坠的身体在抽动,仿佛要被反拖回水里一般。 木船周围的水域喷溅出无数苹果大小的水花,一个个冒然升起,又立刻爆开,它们把整艘船围在好似正要发射的喷泉之中。 不一会,那里便像煮开的水沸腾起来。 明显有大片的东西正被抬出水面,小船摇晃得很厉害,看样子只要再增加一个小波浪恐怕就会令它翻得底朝天。 自身空间缩小得无法再忍受的生物大批地像水下对空的导弹,迸发跃出河面。 长条型的身子拉得笔直,有种想摆脱一切束缚,奔向自由之乡的渴望,即使在黑夜之中也能分辨出由它们凝聚而成的深色天地。 名为鳗鲡的鱼如此数量大批地聚拢、牵扯、翻滚,让我不由得心头一阵颤抖。 渔网已经露出了自己交错排列的纹路,杜大爷死盯着网内不放,他在心头一定正在重复默念着:“快拉上来,快拉上来。”这样的话吧。 远处的我不能看得很清楚,就在渔网快要上船的一瞬间,泠澜一侧的绳子迅猛挣脱了手部的摩擦力滑了下去,我顿时也感到一股麻绳贴着肌肤滑开的炙热得足以深切入皮肉的痛楚。 她没因疼痛而叫喊,要知道脑中有那么一丝退缩的念头也将造成松手的瞬间所做的努力前功尽弃。 杜大爷无法帮忙只能默默地投去激励的目光。 一个人,必须也绝对得靠一个人撑下来。网绳很快又上提了,引导它的是和其同样纤细的手臂。 我不知道此刻她的表情是怎样的,但那绝对是让人在观望之后能使心灵深处刻下烙印的坚毅之颜。 鱼儿给予她手臂千斤的重量,可或许在她心中这股重量是世界上任何物品也无法衡量的。我不禁在想到底要经历何种历练,才能与泠澜的对鱼儿的热爱产生共鸣呢? 老天开始刮风了,一阵阵从皮肤上抚过,几乎快要凝固的空气得到了救赎。水流泻落的声音依旧还是以平稳的调子在脑内奏响,滚动的波纹从消失到产生也仍然维持着原本的样貌。 在茫茫水雾中,木船渐渐清晰起来。漆黑夹杂着隐约星点闪动的河面以及黯然交错冷色的天际,构成一副奇异神秘的画卷。 女孩在滩地外沿跳下船,从杜爷手中接过一个至少需要两个人才能围抱的巨大竹筐。向往自由的鳗鲡在里头疯狂地扭动身躯。 竹筐落在地上,底部沉进了水里,泠澜用双手拉着它往岸上拖。 木船一下子又往回划了,女孩有点意想不到地望了船上的杜爷一眼。 “我一个人捕捉够了。” 伴随着这句话的余音,木船就再次模糊在水雾中。 看着女孩默默望向远处木船的娇小背影,心头莫名地沉重。我连向忙碌、执着的杜爷打声招呼的机会也没有。 面对孤独的泠澜我主动迎了上去,不在乎跑鞋与泥潭混为一体,不在乎那成群鲜鱼的腥味儿,只是单纯想和她并着肩,带去一份微不足道的力量。 “你为什么要来?” 得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疑问。 是啊,为什么要来呢,在家舒舒服服地睡着有多好,与这里大汗淋漓,烂泥满身的不爽感触相比,没有人会选择前者。 女孩突然间朝我看来。 “你……你为什么……要来?” 明眸中盛有饱满的液体晶莹地抖动,结结巴巴抽咽的一句话,像一团棉被紧紧裹住我的身体,那不是厌恶的表情,完全与我所想的存在天壤之别,心仿佛要被其融化一般。 我是她的援手?那副遭人怜悯盼望的样子,难道说你一直希望我能来? “我……过来看看而已。”自己居然不好意思去说实话。 泠澜轻轻地点点头,把强忍的一股气息从鼻子倒吸了回去,然后像是要打起精神似的甩甩头,拉住竹筐又拖了起来。 “要抓紧时间了。” 我尽量不去看竹筐里黑成一团的东西,在背后用手推它一把。 “你们能为这些鱼做什么,赶在别人之前捕光它们么?” “要带它们去那里。” 浅蓝色圆桶帽下的脑袋,仰望着斜上方。 高傲、面无血色的水泥方墙耸立在夜空之下,巨大的躯体在风的助威中传来阵阵咆哮,给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个好主意。 “你要怎么带?” 这是我对这主意最后的希望。 此时竹筐正好爬越河床上的小坡,在前边拉着它的泠澜,声音中充满着吃力的口气,我在背后推时都发觉有明显颤抖传来。 “就是像……这……样,搬……上……去。” 河床的细沙土根本不牢靠,女孩踩到一颗半露在外头的石子滑了下去。 前方顿时失力,整个筐子直接掰开我的双手,把胸口填的不留任何细缝,在巨大冲击下,我后滑几步,奇迹般的勉强撑了下来。 女孩趴倒在旁边,帽子、棉短袖和处在膝盖之上的野营短裤全都缠绕着混杂的黏性泥沙。 最后的希望让人感到失望,或许它一开始就不是个希望吧,我能够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泠澜抹了抹脸上的污渍,全身变成小花猫的她竟然还能翘起坚毅的嘴角,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对不起,是我太不小心了。” 狼狈,可怜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使之强忍着怀里不断涌来浓厚腥味的我也不想多说什么。 恢复了之前的行为,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使竹筐攀登上小坡。 我建议休息的要求,直接被泠澜给拒绝了。此时眼前就她一个人在拉着竹筐继续渐渐地前进,泥泞的河滩上留下了一道由轨迹与脚印交错的深邃刻痕。 凝视着她与黑夜阴冷背景融汇合成的画面,但发现这实在是太不协调了。那样子就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动,永恒的信念在驱使,绝对不符合这么个娇小女孩所应承受的东西。 处在她身后的是更高的阶梯式防洪石墙,陡峭、险峻、极不平坦,从上面下来时已经可以说是小心翼翼了,别提现在…… 我的两腿发软,贴附后背的风中,沉积中酝酿的黑云急剧压低,深厚地透不出一丝天色。 这样的天气我清楚地明白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如果不能找到足以煽动心灵,柔化意志的劝说词便是无济于事。 我跑了过去,想让她休息一下,可是就这么点要求似乎难以办到。 “你看,已经走了很远了呢。” 她的神情充满着欣慰,一副即将成功似的眺望河滩上的足迹。 “以上真的很难以攀爬,或许有更好的办法,比如滑轮、绳索都是可以利用的……” 叭! 我的话刚中断,竹筐与水泥阶梯之间便传来了沉重的碰触声。 仰首一看,女孩已经在一阶阶地拉着它往上走了。 我的瞳孔瞪得快要张破眼皮,那家伙的全身心貌似处在另一种境界当中,那是常人无法到达的彼岸,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使她放弃。 几阵狂风给面部迎来了点状冰凉的感觉,地面上也开始有深色的小型爆破水迹逐个出现。 “啊……啊……”泠澜发出轻声来自咽喉强忍疼痛的叫唤。 我急忙冲上阶梯用手扶住摇晃倾斜的竹筐。 银闪闪的片状亮斑迅速占据了我整个眼角的位置,像是把皮肉翻出来替代一般,很快令她的臂膀失去了血色。 我感到惊慌,视角却不愿从她身上离开。这次的鳞片无论从覆盖面积还是密度都比以前增加了许多,肘关节处也出现了它们的踪影,犹如一类病毒正在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肉体。 “请求你休息一下吧。” 我想尊重她的选择,但是看到一个女孩如此下去实在太不忍心了。 “下雨后一会儿就能恢复正常,所以……没有关系的。”她那副痛苦中装没事的表情我已经看腻了。 我走到她的前面,挡住去路,或许这是能让她停下来的最简单的办法。 泠澜则微微抬起头望着我。 “你看,就差那么一点了,澄清的溪水正在等待着它们,自由与幸福的感觉不多久一定能被体会到吧。” 竹筐里还在不停跳动的鳗鲡吸引着她的视线,她低下头露出了侧颈部从未显现的一角银闪闪的弱光。 感觉她的眼里此刻只有那些可怜的鱼。 蓝棉帽子下的脸蛋积淀着浓厚的哀求与期盼,给我这颗原本就不坚定的心巨大的动摇。 我伸出手去提起竹筐的边沿,向她妥协了。 “就这一次吧。” 接着她闪着灵慧的大眼向我轻轻地点点头。 我还是顺应她了,其实倒不如说是从她身上散发出强烈愿望的一阵气场,贯穿了我的内心,使其为之震撼,为之屈服。 雨越下越大,水滴不断冲刷着脸颊,眼睛为了分辨出视线,频繁地眨动,无数给予全身的洗礼好似虫子肆无忌惮地爬行,几阵发抖过后心也随之冷却了下来。 这段路颇为艰险,在自然之力的阻挠下每跨上一个台阶就仿佛超越了自我的软弱,坚定了内心。 我们顺着护栏从大坝背上穿过,不久还需要仰头张望的家伙一下子变得只能存在于眼皮之下了。 泠澜的身体不见好转,每迈出脚都是顿步前行,即时又不断弯腰抱腹,连个年迈的老者都不如。 然而她还是执意举起了竹筐,在我的辅助下摆出倾斜的姿势,将成堆的鳗鲡抛向大坝上游的水域,它们直到在空中的最后一刻,也没忘记扭动身躯的舞蹈,也许这是它们生命中唯一能做的动作,就是那么朴实而单调,那么平凡地存在着。 “它们在向我们说感谢呢,它们不会忘记我们的。” 少女的眼眸中流入出点点星辉,渐渐与逐个洁白盛开的水花融为一体。 每有一朵向四周绽放的水花就有一个渺小的生命超脱了束缚,潜入属于它们的另一番天地中,数不清的雨点和它们共同缔造了巨大而神圣的水上殿堂。 幸福柔和恰似一缕轻飘飘的淡彩涂抹在泠澜的脸颊,正当我为之入迷时,一转眼她又拖着沉重的身子跑开了。 “鱼儿都要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在水里畅游一定会有小鸟在天上翱翔的滋味吧。” 带着这样一句小孩般的话,她正在按原路折回。 “停下!” 我伸手呼喊,却没能叫住她。 搬一趟就已经足够辛苦了,难道她还要继续下去吗? 我手提空竹筐,紧跟在她后面。女孩下台阶毋庸置疑地一副跌撞,踉跄的样子,入河滩时又和地上湿润的粘稠泥巴发生了几次拥抱。 接连呼喊几声后,我知道是在白费力气。 在河水近滩等待的仍旧是满满一竹筐黑乎乎只会扭身子的动物。就连不远处杜爷的渔船影子还能清晰地望见。 毫无疑问,泠澜不经思索地抱着新的竹筐开始继续描绘泥沙留下的印记。 我像是预知未来的超能力者,料到她会再次在那段斜坡上滑倒。 这次没有我的帮忙,她滚得遍体鳞伤,长条的黑生物跟着倾斜的竹筐溢出,和她一起洗了泥浴。 “你看看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啊!我早就警告过了,不是吗。”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没有同情,反而挖苦她似地欣然讥讽,但心里却是宛如刀绞,喉咙咽不下气。 “已经不用帮忙了,你能说‘就这一次’我已经很高兴了。” 泠澜跪起身,前后迈开颤抖的膝盖,爬向在地上挣扎的几条鳗鲡。 “我说‘就这一次’指的是我们两个,明白没?刚才既然点头答应我了,现在就请停下来吧。” 几滴在脸边肆虐的雨珠被我污浊不堪的手抹去,浑身持续被雨点的敲击,感觉越发焦躁。 “满条河都是的东西,不要为它们去做无意义的事。” 两条长家伙握在女孩手里,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回竹筐中,这举动根本就是无视我的请求。 “你一定累了,请回家休息吧。” 在她那水体冲刷与淤泥交融的面庞上,呈现针对我的淡淡微笑。 看着那劝慰我的神情,根本无法抑制从胸口极速抬升的气息。被封建礼教深深感化到灵魂的人也不及她如此程序式地对待眼前的行动,甚至可以比拟着魔的毒品吸食者。 我扔下手中的空竹筐大步上前,朝向纤细的胳膊,隔着稠密的水点,划破长空地将手掌挥下,全身的愤怒在积蓄中喷发了出来。 女孩那没有被鳞片涉及的手腕红肿鼓起。从她手中掉落在泥沙中的长家伙,挣扎地舞动波浪的造型,意图表达些什么地乱窜。 “其实……其实我讨厌鱼类!” 我把头放的很低,生怕瞧见泠澜那悲伤即将恸哭的样子。 “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从以前开始就是如此。奇怪的样子,难闻的气味,巨大而无丝毫灵性的死板突眼,不但面无表情,而且不会说话,更不会唱歌,整天只能摇头摆尾地单纯想填饱肚子,数量之多的情况下能够将身体内的蛋白质和能量贡献给人类也不会有多少损失啊!” 不该把与她相抵触的心声传达出来,这是在失去理智下的无奈之举。 “它们不会因为这次被捕而灭绝,单凭你们愚公移山的行为,只可能被人当做笑柄!” 不愿看到她难受的样子,不愿见到她清澈的脸和可爱的帽子被玷污,不愿回忆起你独自躺在荒凉泥沙中的叹息。 昏暗的天空下,雨线交错纵横地紧密排列,哗哗——的响声穿透于土层和水面,已成为耳边固有的音效。 黯淡光源映衬着泠澜,她伴随着一阵强风站起,两鬓柔顺的发丝甩开了泥土的贴附,有节奏地轻盈起伏。 轻微仰头中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宛如处于千年寒宫内的寂寞与孤单,层叠细小隆起的眉间仿佛充满阴郁复杂的伤感。 纤细的手张开了掌心,水珠在上面快速地集结,又顺势流走。它在缓缓地抬升,经过腰间穿过胸部,登上肩膀,最后高攀至头顶抓住了已被污泥渲染的圆桶帽。 此时天边闪着几道雷光,我惊愕骇然,眼睁睁地看着泠澜扯下那顶她从未离头的帽子。 一直处于脑中视觉想象的区域被解开了。 像是有人剖裂我的头颅,植入非现实的影像一般。 在女孩侧脸耳朵的位置上有对称的两片宽约七厘米,高十厘米的金灰色鱼鳍,上面排列整齐坚硬的骨架,薄鳞皮的部分似乎有细小的血管,整个儿栩栩如生,犹如独立的身体器官。 “如果……如果你讨厌鱼儿,一定也不喜欢现在的我吧,我本身就是一个异端的存在,将终身接受着大海的惩罚。” 即使雨点猛烈地洗刷她的面部,也遮掩不了那脸颊边泪水的轨迹。 女孩显得极为柔弱与无助,那悲伤的眼神深深地扎进我的心房,令我忘记了周围的景物,忘记了大雨,忘记了自我,所有思维的部分由她满满地填充。 那很漂亮,真的如此,我很想这么说。带着血色美丽的鱼鳍耳朵能媲美世界上任何精妙绝伦的装饰。飘散的头发,望着我深邃的表情以及处于黄金比例的视线,构成一副史上艺术大师绝无仅有的杰作。 我愿伸出手去给予你春□□阳般的温暖,驱除你心中冰凉刺骨雨水浸透的寒冷。 我含着肺腑的酸痛,挥泪仰天长啸,怎样也无法原谅自己。 你不应该被讨厌的! 我很想这么说。 ☆、不一样的生活 我结束了面对修筑中大坝发的呆,重新坐回小面包车里头。 对当时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凭借着我与一个弱小的女孩就将足足二十五筐的鳗鲡翻越了大坝,至于具体的数量,根本无法考证,总之用小孩的话讲是:“有那么多啊,从来没见过!” 那天太阳稍稍染上云朵,使它变得烘白透亮的时候,杜大爷叫我和泠澜乘着小木船先回去,目的地是靠近出海口的小码头,他的朋友会在那等着我们并收回那条小木船。 杜大爷身边依然有三个大竹筐,里面还留着一部分鱼。 他交待最后的工作想自己完成便朝我们挥手告别,将他一个人留在河滩上,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小面包车回到了原本飞速奔驰的状态中,车窗外的天空淡淡的发亮。 阴雨天太阳很晚才肯露面,给予大地一种不完全的照耀,灰沉沉的像蒙了一层面纱,这和八年前那天的早上完全相同。 顺着沿河路行驶约二十分钟,一块大牌子标明了学校的方向,我眼前顿时一亮,心情舒缓了许多。 小镇其它的地方变化很大,唯独这条通往校门的上坡路还依旧是老样子。华叔当初会选择这里,八成是看好附近没有商店与之竞争的缘故。 学校的大门更新了,水泥砌砖巧妙地加上一点雕塑造型,气派了不少,铁栏杆的部分漆抹了一层银光发亮的外皮,样子更加庄严肃穆。 我把车停在原来华叔摆摊的地方,偷偷地从值班室边的小门溜进去,说来以前就因为没有带校章,经常干这种便利的事,稍微一弯腰,一米半高窗户里的看门大爷便只有瞪空气的份儿。 今天是正常工作日,学生们不久会出现在这里,那是隔了相当多届的学弟学妹们。 严格的说,我并不算这里的学生,没有正式毕业,只仅仅读了一个学期就转走跟父母去了别的城镇,但在这渡过短暂春夏之交的下半学期里,却占据着人生二十多年记忆中枢最宝贵的位置,其显赫的地位恐怕永远不会动摇。 这半年里头,我对整个学校本身并没有太深的感情,反正读几个月便会离开吧,建立友谊和思念什么的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初中的时候三年内转校四次,临走时交了不少朋友,也写了很多友人录,相互留下通讯地址和电话。 刚离去的几个月里还经常有联系,可过了一段时间,这个频率就在直线下降。 不同的地域与城市之间谈什么“下次你一定要过来玩啊”这种不合实际的话,简直像是吊人胃口下的一番绝望感。 久而久之,对方说什么在身边发生的趣事时,我不由得怀疑电话里的人是不是居住在另一个世界当中。同样,我无论怎么吹牛自己这个次元发生的事,他们也只能确信地用“哦,嗯”简单地回答。 再过一段时间,无论有几个谈的来的朋友都会瞬间像是潜进水里一样消失掉,这是经验告诉我的不可磨灭的规律。 所以我尽量不想和别人扯上关系,轻轻的来就悄悄的飘走,不带走任何东西。 可是这个铁定的原则在遇到泠澜这个奇怪女孩后被彻底的踩在地上,用脚踏得四分五裂。 穿过长满杂草,碎石满地的黑土操场,发现校园内部除了装修了原本的教学楼和绿化了部分走道外几乎没有变化。至少脚下这个让人浑身起毛的运动场所就和当年一模一样。 这反倒使我安心。 只要心里最想前往的地方平安无事就好。 望着这些曾经走过不知多少次的平凡道路,呆直的眼中逐渐生成了飘渺的幻影。 那是她带着成群的鱼儿散步的景象。缤纷多彩,形形□□的鱼儿不是在她手中的透明袋里,而是围绕在她的身边游动着。 她张开双手行走在花圃边狭窄的栏杆上,一下子又活泼地顺着阶梯式的花坛像小兔子一样地跳下,眨眼间匍匐在双杠上眺望远方的风景,很快顺势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中,跳起了圆圈舞。 鱼儿轻柔地从她身旁穿过,顺着运动的路线形成狭长多姿的彗尾,从它们口中倾吐的气泡把女孩笼罩在神秘的气氛之中。 她回过头来,用模糊的脸看着我,煽动着两对可爱的鱼鳍耳朵,似乎流露会心的微笑。 轻快的身影和夕日一样指引着我走进那个漆黑的通道里,我放开腿奔跑,马上就要到我最想去的地方了。 潺潺的流水,碧绿的池塘,静谧的周遭,青翠蒙阴的水生植物,潜底隐匿的鱼儿,一切的回忆都在呼唤着我。 学校因它而生机勃勃,无聊的生活因它而趣味横生,然而…… 当我踏出最后一个拐角时,她的幻影升上了天空。 我呆滞住了,眼前的事物令人无言以对。 水倾泻的道口被水泥堵上了,池塘的水干枯见底,里面堆满了碎石与垃圾。 充满古老遗迹风味的残破废弃厕所消失了,整个儿替换成为杂物的栖息地。 高处居住的砖屋拆得只剩下半面墙,至于两旁栽种的大树,留下了曾经存在的证明——树桩。 然而,深刻的回忆却因它而随波逐流,大起大落。 我沉默地登上了高地,散落周围的砖屋瓦砾,使我想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 大坝事件不久,泠澜就因高烧卧床不起,我也同时得了感冒。 那晚的大雨把我们折腾得够呛,在极度疲惫的情况下,免疫力降至了底线,可以说完全放弃了对外界一切入侵的抵抗。 我呆在垂钓场的小屋里陪着泠澜,今天上午打算旷掉头两节课。 班里此时正在宣传那些关于大坝事件的该死议论,回去的话糟糕的心情会为此蒙上更浓密的乌云,难以透出天日。 自从我和泠澜一起搬了二十五筐的鳗鲡,便对鱼类应有的腥味产生了特定的适应感,这点自己也无法理解,总之现在能够毫无顾虑地进出这个被水生生物填满的空间。 屋内一如既往地安静,偶尔能听到一点鱼接触水面时溅出水花的声音。 老式退漆的木床上平铺发黄的床单,泠澜靠着露出少许棉花的枕头,前额分布着大颗粒的汗珠,急促地传来不平稳的呼吸声。 好比看着一堆大火正在蔓延,身旁就是封闭的灭火器,可惜没有消防爷打开它一样,我感到束手无策。 泠澜如果是个正常人,背着她去医院,是件相当于只要动手拿起食具就能吃到摆在桌上的食物同等的事,问题是不可能。 人类有好奇心,尤其是对非正常的科学现象颇为喜好。 很多科研人员也许一辈子也不能发现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课题,要是把泠澜当做奇物陈列出去的话,全世界的研究者必将蜂拥而至,为“诺贝尔”这种东西不惜拼上性命。 我只能给她吃一些所谓正常人的感冒药,主要的希望还是寄托于她自身的调节恢复当中。 看着女孩那蕴含血色的鱼鳍耳朵,不禁又想起那天黎明时分她对我说的话。 “我啊,以前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孩。” 雨已经停止了漂泊,远处水面上方的天空开始泛白,光线穿透浓厚的云层发出一道道射线,集中印衬着波光粼粼的直条状倒影。 我们乘在小木船上,手里各拿着一支桨,身体还是湿漉漉的,紧贴着皮肤滴水的衣服令人非常难受,给予这初夏热天一阵仿佛深冬的寒意。 就算景色再美,疲倦不堪还要划船的我也无暇顾及了。 在我身边的泠澜突然主动找我搭话,她看上去还有些精神,两眼凝视着河面上稍刺眼的反光。 “然后呢?” 我有气无力地反问她,即便知道这是个我一直想问的话题,可又有些害怕去了解。 “家里以前有四口人,父母生下弟弟后,由于极度讨厌爷爷的工作,便把我这个被认为是负担的女儿留下,三个人一起搬去了外地,当时家中弥漫着鱼腥味,爷爷又经常早出晚归,行为粗鲁,父母害怕给新生的弟弟带来影响,便和爷爷整天吵架。” 女孩为了不让人发现,重新把脏掉的浅蓝色帽子戴回头上,面向我显露出屈服于命运似的平静神情。 “我终究是个被父母抛弃的人呢。他们卖掉了房子,我和爷爷只能到渔船‘海角号’上去居住,爷爷要出远门时,我会住在他租来的小屋里等他。” 杜爷对泠澜的教育很严格,同时关心她的的那份心也是无微不至的。 这么多年其实杜爷一定在为儿媳的背叛感到痛苦吧,为了泠澜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少艰辛,说不定他出海疯狂地捕鱼单纯只是为了赚钱,过上更好的生活而已。 泠澜接下来和我谈的东西令我不可思议,通过她的描述我在脑中努力去构建着一个比较完整的画面。 那时的她只有七岁,在一次和杜爷出海的途中有了意外的遭遇。 “这一带的鱼已经全部被我捞走了,只要是我的船经过的海域就绝对不会漏下任何一条大鱼。” “爷爷好厉害啊。” 年幼的泠澜直拍小手。 “呵呵,那当然了,你今天想吃什么鱼呢?大黄鱼、鲐鲹鱼、梭鱼还是石斑鱼。”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爷爷钓来的。” “好的,乖乖等着。” 船舱里的空间不大,两扇圆形的窗户也开的很小,年幼的泠澜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里渡过,随着杜爷出海早已习惯了风浪和船体的颠簸。 现在的泠澜是不吃任何一条鱼的,可在过去,像熊猫不在特定的情况下就吃竹子一样,海上漂泊的渔民主食就是鱼类。 不久后船舱的铁门开了,杜爷喜悦地咧着嘴,端来了一盆散发清澈大海浓郁香味的鱼摆在了桌上。 即使熟透了,可这鱼的表面宛如镀了一层黄金般发出夺目的光彩,细密排列的身体纹理比构成一张刺绣锦袍的图案更精致,一种高贵,奢华的气质黯然地散发出来。 七岁的小女孩看着它陷入了沉默,她见过各种各样的鱼,但眼前金闪闪的鱼令她惊奇万分。 “没见过吧,刚才钓到的,闲置的定杆有时还真能收获意外的大猎物。” 出于杜爷一份朴素的爱心,一定会把好吃的东西先给孙女品尝,然后自己吃剩下的残羹。 “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在海上渔民间流传的关于大海贵族的故事,它们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已经存在,平常躲在深海的角落从不露面,如果某个地区鱼的数量极速减少,它们会破例前往那个区域探查,有人说它们在维系着某种海洋固有的平衡。” 杜爷把筷子递给泠澜。 年幼的泠澜眼中散发出充满食欲的目光。 “刚才钓上这条金色的鱼不由得想到了这个故事,船员们也非常兴奋和激动,有的人称它为海的子民,年纪大的船员还为钓到它而感到恐惧呢,我说对于自然恩赐的万物只要通过勤劳的双手获得都算合理。 最近的工作大概稍微超过了适量的范围,但是按这样计算明年我们就能买一栋新房子,你爸妈不喜欢我这身腥味儿,我可以收手不干,到时重新接他们回到新家,咱们就又是一家人了。” 杜爷用蕴含希望的眼神倾诉着自己的努力,勤劳的付出就像立刻要开花结果似的。 年幼的泠澜边听边用筷子夹起了金黄色的肉放进了嘴里。 杜爷重重拍了拍胸脯,露出得意的表情。 “搞不好我今天抓到的就是海贵族呢,能吃到它的肉,我可爱的小孙女算是世界最有口福的人。” 小女孩笑了笑,嘴唇想表达些什么的一张一合。 “你说什么啊,很好吃是吧。” 几秒钟后不单单是嘴,小女孩的牙齿都相互碰撞在一起,颈部连带着头部点动,筷子叭咔一声随手部的颤抖摔在地上。” “你怎么啦?” 杜爷脸上的喜悦消失了,慌忙起身到泠澜身边扶着她的背,惊恐的面容相继袭来。 泠澜开始翻白眼,张着嘴,浑身抽搐,挣扎中的手拼命抓着杜爷衣服的一角。 随着她痛苦的一阵呻呤,身体产生了异样的变化,杜爷很快触摸到她脖子背后既粗糙又光滑的成片状的物体。 杜爷立刻转眼一看,那东西银闪闪地发着亮光,对于一个渔民来说没有谁比他更了解那东西了。 墙上圆形的窗户照出了几道强烈的光芒,几阵雷声紧接着滚滚传来。 一个船员突然推门而入。 “船长,我们遇到风暴了!” 一条皱折繁多的布匹把泠澜盖了起来,杜爷生怕被人发现,瞬间完成了这个动作。 “知……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船员一走,他掀开了布匹,把泠澜安置在床上,见她已经昏过去了,便用手指匆忙放到她的鼻子上感觉到还有呼吸。 作为一个船长,杜爷从来都没有像这样慌张过,一刹那的变故,使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见泠澜已无大碍,他打算出船舱观察情况。 临走前,他将最后一道视线锁定在桌面那条暗示着某种不祥之兆的神秘鱼类上。 天色异常地黑暗,任何能证明午后时段的物体都难以搜寻。 站在甲板上伸出手臂,几乎可以触摸天空中极低翻腾的乌云。 海面上的浪冲得很高,一层层逐个涌上甲板,犹如捕食中的鲸鱼,拨不得将整膄船一口气吞进嘴里。 远处的天边,怪异地呈现深红色的漩涡状,标志着从未经历过的天气现象,感觉周围的一切如入地狱般混沌。 风直吹着杜爷头上的乱发,出海经验丰富的他,居然渐渐被这景象侵蚀掉了内心,他感到寒冷,身上任何一处都是如此。 “我们被诅咒啦。” “如果触犯了神灵,将不得好死!” 船员们哭天喊地地叫唤,在自己的岗位上屈膝拜地。 杜爷压制住不安,严肃地环顾四周。 “难道那个故事是真的?” 在大洪水时代就已继承的恩典与惩罚依然延续至今,大海的贵族无时无刻都在执行这条命运的法则,它们的出现,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挣扎,是忍无可忍之下的动怒! “神明啊,请不要将痛苦转嫁给我幼小的孙女,我愿接受惩罚,一切由我一个人来承担。” 几分钟后杜爷登上了位于船最高的了望台,面对着强袭呼啸的大风喊出了声音。 “大家把抓到的鱼全部放走,一条也别剩下!” 这时名为“海角号”的渔船已经驶入了深红色乌云的中心地段。 * “咳咳……” 一阵咳嗽声将我从昏暗的白日梦中惊醒。 “爷爷,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爸爸妈妈和弟弟呢?” 胀红的小脸迷糊地摇摆,半睡起的眼眸中饱含着湿润。 人在发烧患病,身体无力且极其虚弱的时候,很容易产生幻觉,此时孕育出来的思念往往是最真挚的,对于自身的无助,盼望渴求的情意会显得格外浓厚。 泠澜一定是梦见了她原来的一家人。 “杜大爷不在,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 过去遇到这种情况,一定是杜爷陪着她吧,我不得不残忍地纠正她的误认,说来自从在大坝和他分开后就杳无音信了,不安像刀子般一道道刻在心头上。 “又是你啊。” 女孩的声音小到恐怕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一副无神的睡眼认出了我,起初一刻存有少许安逸与欣喜,但很快阴沉了下来。 “为什么不去上课?” “我也得了感冒。” 看着她犀利的眼神,对我的回答有点反感时,我再补充了一句。 “换句话说,总之是不想去。” “一直躲在这里也不好吧。” 这家伙我多少了解,比起承受孤独麻烦别人令她更加讨厌。 但作为当事人这是我主动的选择,有这么好的栖息所,整天泡在这里都无所谓,再说总得要有人给她填饱肚子才行,想到这里,我转开了话题。 “我去买点早餐回来。” “不要老是用你的钱。” 还以为她要说你别去买呢,在心里其实还是想要我帮忙的吧。 “那个。” 她伸出了手臂软弱地指向旧柜子。 “里面有个陶罐。” 我走过去打开柜子,这个时代还有人用如此的储钱方式,实在难以理解。 把手伸进去便知,其实并没有多少钱,不过柜子的罐子确切说不只一个,把眼前高低几乎相等的东西形容成未开局的国际象比较合适。 我随意翻弄,假装取了钱,关上柜子的两扇门动身离开。 泠澜无意间像是自言自语地开口:“爷爷为什么不回来。” 她的脸蛋朝着天花板上灰黑的梁柱再次显出渴望与期盼未能达成的忧愁面容。 杜爷所策划的大坝事件给镇子带来不小的影响,这点我并未告诉她,具体的情况连自己也不是很了解。 为了避免她涉及这方面的问题,我只能无眷顾地走出屋子。 今天是个阴天,少了灼热的太阳普照,同时失去了蔚然的天空,即便有大量的云做遮阳伞,天气热得只要跨出几步,汗水便会在发尖集结欲落的程度。 说到那天清晨,镇民们赶往大坝捕捞鳗鲡的队伍,可算是相当庞大的。 人有个坏习贯,总是喜欢把单纯讯息的某个方面进行自我加工,主观强调后再移交给下一个人。这有点类似于炒作,新消息在几个小时间,像水电站的自来水一样通过管道输送到各家各户。 我的家人竟然也有参与其中。 天明时我回到家中,发现空无一人,不仅担心害怕起来,父母难道发现我半夜潜逃,外出搜寻去了? 若是如此事情就大条了,从以往他们的教育经验来看,少则家庭会议八小时,多则贴身监视一个月。 不久后,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恼火的心情回家,我坐在沙发上做好了应对他们各种手段的心理准备。 结果我父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 “这下我们家可亏大了!” 事后才知道,原来他们在我半夜溜出家的两个小时里也出发去做清晨捕捞的准备工作,他们事先一点儿也没向我提起过。 渔行的老板可发财了,随着人群的涌入,普通渔网的价格飙升至上千元,附带产品的钓竿、鱼饵全部超出了十年以来的最高价格。 我的父母也抱着能大赚一笔的野心,买下了原本不贵的渔具。还租了骗人钱的渔船并顾佣了渔夫,可谓是有十足的信心,一口气可摆脱掉漂泊不定的打工生活。 但是还是那句老话:现实与理想是存在相当大的差距。 当时的心情非常复杂,他们也许化成灰也不会想到让他们计划失败的是自己的儿子,就像料不到自家养的狗会肯咬主人一样。 如果早知父母的行动,我会在泠澜和他们对立的天枰哪一侧抉择呢? 这种问题考虑久了,心灵难免会遭到从高处掉下来般的强烈碰撞,陷入漆黑不见底的悬崖里。 不知不觉间,泠澜摘下帽子立于狂风暴雨中的孤独与忧郁的神情再次缠上心头。 “我本身是一个异端的存在,终身将接受命运的惩罚。” 不信!我绝对不信!我使劲地甩头。 人的命运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不可能完全被支配掉,你一定能恢复成原来的面貌。 我坚信着,无论选择多少次。 * 仅过几分钟自己不知不觉地坐在了校外小吃摊位的凳子上。 叉尾斗鱼们觉察到我的视线,纷纷紧张地摆动灵巧的身躯绕着白瓷碗的边沿直打转。 “它们很有精神吧,我没有当个养鱼专业户真是太可惜了。” 华叔一边炸着油条一边半回着头和我说话。 “你还留着它们啊,还以为早已化作你身体里的一份养料了。” 华叔不高兴地目视了我一眼。 “这几天要不是我帮你们照看,它们现在已经成为化石了。” “有带它们去散步吗?” “散步?” 消瘦的中年人仰了一下头,再把一个脸盆里和好的面放入油锅内,看来是在思考我的提问。 “有啊,我每天踩着三轮车在家与工作的地点往返,让它们兜了不少风。” 我笑着看他。 “坐没有正规驾照人的车,它们会晕车吧。” 突然感觉到一股猫头鹰盯着田鼠的视线,华叔那不大的眼睛发出锐利的气息,用严肃的嘴开口。 “相反它们很快乐,到达目的地时总将身体越出水面一尺高来表达幸福的心情。” 真的差一点被华叔那认真的表情吓到,本来我还想用“它们之所以会跳起来是因为难受得按耐不住。”这句话回复他的,可多少还是心存感激,就让他偶尔也自豪一回吧。 这几天我送给泠澜的早、午饭都是在华叔这儿消费的,由于小吃店并不存在家常的一日三餐,我向华叔提出了白米饭和小炒的要求。 他一脸诧异地望着我,用感觉太阳从西边升起的语气说到:“你想在班里开聚会?你交到朋友了?” 最后找父母最近工作忙的低俗借口瞒过了他。 现在倒过来一想,以华叔这种天生就能入国家情报局“顺风耳”似的信息收集能力,怎么可能不了解杜爷家在大坝事件后的状况啊。 等等!他肯定知道…… “那个。” “喂。” 我们两个居然一口同声。 我歪着头瞥着他。 “你年纪大,你先说。” 华叔的脸阴沉了下来,想尽力隐藏着不自然感,可惜他不是演员,那份心中的本意,露出了马脚。 “最近有见过杜老水手的孙女么?你好像和她在一个班里。” 他果然知道杜大爷的事情,还间接通过泠澜来套我的话,当下到底要不要作为交换情报的条件,把那晚的经过详细告诉他呢? “见是有见过,她现在身体可能不太好。” 这次华叔的眉头紧锁,很不自在地低着头,说出的话像是给自己听的。 “原来你没有在照顾她啊,我要到她家里走走才行。” 一定有什么内情,我大胆地再说一次谎。 “有杜大爷抚养她,我凭什么要去照顾一个同龄人呢。” 这下子,我面前的中年人完全把难过痛苦的神态暴露了出来,一向乐观的态度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轻轻地熄灭油锅下的火,周围变得异常宁静,只有几阵风扑打着摊位的塑料篷子。 我此时不想再做无意义的拖延了,一直下去,只会耽误了解决事态的时机。 “老实说吧,杜大爷现在怎么样了?” * 我不喜欢这个镇子,稍微一接触就会轻而易举地发现,许多人非常地贪婪无知。 建设中的小镇只要勤劳动手,开辟新的产业,吃足一口饭,搞好家庭发展,不用费太大劲也能实现。 关键是当已有一份物质还要获取更多的物质时,多数人会选择舍弃牺牲掉暂不关己的东西为代价换取。 那便是原本存在一颗谅解的心被滴入高浓度碳素墨水后的一片惨状。 不出我所料,杜爷当天正是被这样的一群家伙包围着。 天亮时,花了大笔钱买了渔具和雇佣了帮手的人们赶到现场,他们下河一打探,发现根本不是情报上反应的鱼产数量,又见一个老头直挺挺地站着,身边大竹筐内竟然正是他们要寻找的猎物,于是愤怒的火苗在霎时间燃起。 我的父母损失也很大,而且还费了大量精力,可他们只会自认倒霉或者破口大骂几句。 但有些人就不一样了。 根据华叔打听来的描述,第一个举起铁制鱼竿往杜爷头上重重敲去的是一家位于南边银行的总经理,他身后共有六位捕鱼佣人。 “这些钱是我用高利贷借出来的!” 接着登场的是港口集装箱的搬运工人。 他面黄肌瘦,头发蓬乱,眼皮下留有深邃的黑眼圈,全天超负荷工作的闷气随着手中朝向杜大爷的一块巨石的大起大落而发泄掉。 “我……我用的是儿子读书的学费!” 随后被像是舞台聚光灯照亮般的是一位中年女性。 臃肿突兀的面庞像是卖包子的老板娘,她没有可用的道具,无奈之下脱掉了高跟鞋把最尖端的地方对准目标,如饿了三天的母鸡啄食般连续敲打。 “我家二老的养老钱全搭在今天了!” 至于再往后的一大堆什么坐月子的母亲,住院的大妈,店面的师父以及职业渔民甚至乞讨者等等的人物我也记不清了。 总之杜爷无一句辩解,也没有还手,呆滞地像耸立的钢柱,最终悄然无息地倒下。 到现在我可能还无法体会到杜大爷全力补偿罪过的心意,仅是那副庄重的状态和从身体内散发的一股浑然气息,使人心底里有仰望浩瀚无际海洋的感觉。 当时明明可以三人一起乘船离开的,可是为什么? 难道纯粹为了竹筐中仅留的几条鳗鲡? 每次出海时都要将渔船装满才肯回航,所经过的海域绝不放走一条大鱼,若是抱着这种思想所做的解释无疑是在极端中寻找彻底的完美主义。 那是会让人无底头地去敬畏的东西,同时又是孩童都会为之嘲笑的东西。 没错,一人做事一人当,他是这么想的,同时,也为了让我们平安无事。 * 我从华叔那里买了烧麦和浓汤,我想泠澜应该会喜欢吧。 一路上都在考虑着杜大爷的事情,尽然忘了寻找如何向泠澜交代的借口。 正当一头末展,深思熟虑时,钓鱼场内出现了久违的身影——无论是心中何等的焦躁燃起的篝火都能轻举熄灭的景象。 宁静宛如深山云海的方石般奇丽与优雅,洁净仿佛清湖倒影般飘渺与虚幻。 我陶醉片刻,发觉不对劲后大步走上前去,放出长辈的口吻。 “你怎么跑出来啦,你可是病人啊。” 泠澜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面上的漂标,缩在身子里的手紧紧地握住钓竿。 “你也不是如此么。” 五十步笑百步的说法真令我无言,轻感冒和重感冒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女孩吸了几口气,一听就知道她的鼻子里含有很多水分。 “你可以呆在家里休息,不用来这里。” 她又开始说莫名奇妙的话了,嘴上虽这么说,我要是真的回家,猜测说不定她会像个婴儿一样放声大哭,然后眼泪填满整个池子。 “来,我给你买了早餐。” 我不理她的要求把袋子打开,拿出装浓汤的一次性食品盒,再把三个烧麦摆在显眼的位置。 “谢谢!” 泠澜用斜眼扫视,很快再次转移回浮标上。 “现在不饿,可以中午吃。” 说着又吸了几口气,那充满着水分逆流的声音。 “等等,你看清楚,这烧麦可是华叔的招牌啊,手工赶出的弹性面皮,上好的米饭,从山中采集来的树菇,还有精细的肉来配合上爆炒香油的灌浇葱陷。” 咬上一口,嘴中顺滑浓郁的滋味会按摩着舌头上每一个味觉细胞,使它们为了享受这份山间自然的气息而逼迫你去再咬一口,这个是迟到一步便会立即被上课都幻想看它美味的学生抢光的人气商品。 “听起来是不错,可惜我的舌头现在偿不出味道。” “那是由于感冒的缘故,你还有嗅觉啊,这种香味,应该早就激发食欲了。” 她吸了一口气,再次传来鼻子中水分的鸣叫。 心头刹那间像落下颗巨石为之一震,人类正常的五感她失去了一半,还真是不一般的糟糕。 “总之多少吃一点,不然身体哪有力量对抗疾病。” 见女孩如往常轻风吹拂树梢般地点头,我又把话接了下去。 “生病的人要多休息,养足精神,身体才能加快恢复,我给你的药一定要按时吃,会有用的。” 感觉自己像个教导小学生的家长一样罗嗦,终于是有点理解父母处在相同情况下时的心情了。 她听了多少忠言,还是原本安详的态度,加上一点机械性的回应,若此时看着她的脸,大概依旧是平常严肃的样子。 我把身体靠在背后旧仓库的墙上。 就这么看着她,心里头有种傻的可笑的满足感,换着是钻石、黄金也就算了,居然会对在外人看来像是异形生物的女孩有感觉,自己是不是变得奇怪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收取了她不愿吃的食物,至少保住了剩下一些微小的热量。 她也在此时发出声音。 “帮我拿住钓竿。” “什么?” 该不会又钓到了奇怪的东西,要我来收拾吧。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鱼竿,只见她把头转向一边疯狂地咳嗽起来,清脆连续不断的震动声,搅得我也十分难受。 原来她是为了避免咳嗽时对钓竿的影响才让我接手的。 如果现在有手帕或者纸巾可以递给她就好了,但一个男生平时几乎不带这些。 我正想腾出一只手,敲扶她的后背时,那之上的脑袋已经转了过来,吓得我急忙收手。 “爷爷没有回来,每天该完成的任务得由我来完成。” 她捂着嘴,眼眸水汪汪的。 “事实上,我有见过他,那个……怎么说呢,上次深夜拼命工作,第二天他发觉自己受了点伤,现在在医院治疗,他有说过可以暂时停止一切赎罪的工作,所以你可以安心休息。” 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又忘了在脑子里打草稿了,虽然杜爷受伤住院是事实,可就这样毫无婉转的语气一定会带来麻烦。 我面前的女孩正在翘起眉梢。 “骗人嘛。” 泠澜摇着头,情绪一下子上来了。 “爷爷以前发过誓,无论发生什么偿还都不能停下,一旦终止会面临更大的报应,所承受的罪孽亦会更深重,从误抓海贵族以来,我们就必然共同面对着荆棘之路。” “你保证赎罪后,身体就能恢复原样吗?” “我不知道,但必需这么做,就算身体不是现在这样,我也会尽全力。” 女孩突然从我身边跑过,我慌忙拉住她。 “你想去哪?” “去找爷爷。” “别去打扰他,他现在和你一样也需要休息,而且你这副样子出去,别人会当你是个怪物。” “我不管,从小到大爷爷是我的亲人,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一阵风呼啸而过,吹起了她发鬓的细丝,急切心情下含泪的眼眶,穿插着我的心灵。 是唯一的朋友啊,我顿时想象起来。 从小学起就得带着一顶帽子去学校,许多小朋友对着她的目光都不一样,大家会好奇地围上来观看。 我和你们一样,我并不特别,女孩这么想着。 可是调皮的男孩居然合起来拉她的帽子,她即生气又委屈,大哭着去报告老师,其实连老师对她的举止也并不十分理解。 很快就没有人愿意和她相处了,不和别人提及自己的事情,意味着无法与人正常交谈,加上下雨时不能来学校,一放学还无法参加课外活动,和同学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 一切只为匆忙地跑回家去赎罪,连续近十年以来每天都反复如此。 在青春的时光,每个人都与伙伴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候,她只能和杜爷一起悄然地依水垂钓;每个人兴致勃勃地选择爱好参与课外活动时,她只能和杜爷一起为鱼类的危机四处奔走。 和朋友一起逛街散心也好,聊喜欢的电视节目也好,她都脱离了作为一名少女应有的业余生活。 喜悦、伤心、烦恼、孤寂,一切的心声只能向杜爷倾述,只有他才最了解自己,只有他陪伴自己带来无暇的温暖。 我能够体会她的心情,自己也未尝不是如此,没有朋友就和父母在一起编织友谊,与他们交谈,取代同龄的伙伴。 “我知道你很想见他,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能让他安心吗?至少也要让他见到你健康的一面。” 泠澜挣脱我手臂的力量减弱了一些。 “华叔答应过我愿意为杜爷送饭,他们是老交情了,你也应该知道,所以……” 我的手臂变得异常沉重,短短的一瞬间女孩的双眼紧闭,失去了重心。 我再次害怕那纤细的手臂无法支撑她的身体,松开了手。 像我第一次在傍晚风雨交加的教室与她接触的情形一样。 当时我为此松了口气,可是现在的心比安装了两颗大铅块还要沉重,脑中的热量聚积着无法散去,看着她昏迷的摸样,如似一只折损翅膀的天鹅。 我吃力地把她抬回屋内,用池子里盛来清凉的河水,沾湿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 生病原本就已经浑身无力了,她还敢跑到外面,病情也许更加重了。 下一节是班主任的课,我没有胆量旷掉,至少回去露个脸。 泠澜也需要一个人好好地休息。 * “喂,你们听说了吗,擅自独吞鳗鲡的那个老头,是我们班一个女生的爷爷。” “谁啊?” “听说就是那位只整天戴着帽子从不说话的怪家伙。” “难怪她这几天没有来咧,害怕舆论谣言,被人报复吧。” “真过分,一个人偷偷占用了那么多资产,害我家里赔了本。” “我也是啊,明明下周生日的时候,爸爸要给我买梦寐以求得山地自行车,现在全泡汤了。” “真是气人!” 我刚回到班里的座位上,就听到旁边一小团伙的人议论泠澜的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还出口伤人,真想冲上去顶几句。 但很快我就抱着脑袋退缩了,自己势单力薄,这么做只会引来与同学敌对的局面。 换句话说,他们只是在做普通人类对事件之后意识中产生的经验进行联系的推测而已,纯属本能。 当初自己不也是无法理解泠澜才对她破口大骂的吗,总觉得自己都是个由于会后悔而自我贬低的家伙,所以没有资格去反驳别人。 上课的铃声响了。 我坐在位置上展望全班,自己喜欢坐最后的理由就是绝对无人可以监视到我,忘了,除了老师以外。 这样有一种自由感,并不拘束但也不放纵的踏实存在,从而内心意外地感到满足,不清楚班里的人如何看待我和泠澜这种类似“空气”一样的生物。 无论怎样,对我们指手划脚的人绝对存在,我们只是想被当做“空气”而已。 然而越是朝这方面努力,别人就越感觉奇怪,我们自然显得越特别,达到了特别这个层次反倒越是受人关注。 “空气”不知不觉间做不成了。 我不敢想象泠澜病好后回班里来的样子,从当前的局势看,大家对她的态度异常糟糕。 * “下雨时会这样,过一会儿就不会了。” 根据她自己的描述,身上鳞片的生长特征是如此。 然而现在看来并非遵循这条规律。 我记得自从感冒生病以来她身上的鳞片就未曾消失过。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老天仍旧按时刻变幻莫测地交替着笑脸、哭泣、郁闷等表情,但那些鳞片却不再为这种变化而左右,紧紧地吸附在皮肤上挥之不去。 泠澜的病无疑是加重了,我每天前来陪伴她的时间越来越多。 看着她倾卧在床上,紧抓被褥,煎熬痛苦的摸样,我竟没有任何办法,好比眼睁睁地看着光阴一点点地消逝般无奈。 有时真想请一名医生来为她看病,然后用刀子威胁他不要多嘴,当然这固然也是行不通的,我只能仰望苍天,心念佛主为她默默祈祷,请求保佑,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宗教被创立出来有多么大的意义。 直到最近才发现泠澜的病远不止感冒这么简单,她对水的需求也意想不到地增大了。 每天我都要为她烧好五大壶的开水,虽然人们都说生病多喝水是件好事,可她的摄取量早已超过正常水平,动物园的河马也许都要让她三分。 另外她会吩咐我装一脸盆的水放在床边,起初我并不明白她有作何用,之后我才看见她将脸盆里的水时不时往身上抹去,像是故意要保持湿润。 有时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她总是说因为很舒服这一类的话。 碰到雨天时,泠澜的状况会有所好转,至少不会咳嗽、头痛,难受得翻来覆去。 相反晴天时她便会传来痛苦的□□,浑身像是在强烈抵触什么地抽动、挣扎。 原本雨天时会长出鳞片,晴天时退去,在晴天变成雨天这一过程中她会感到痛苦,但已经处于其中任何一种状态时,便无不适之处。 现在感觉好像她体内的某种调节器坏掉了,在晴天时却维持雨天生长鳞片的状态,所以必然用这副身体是不能适应的。 既然不能用身体来调节那只能通过改变外部环境来使身体勉强适应了。 夏日的夜晚,闷热而无风,呼吸十分困难,烦躁感异常浓厚,皮肤的毛孔跟贴上无形的一层塑料薄纸般不透气。 这也是我最忙碌的时候。 连泠澜盖的被子,都要洒上一层水汽,还要把屋内只要是能盛大面积水的容器都找来,加满水后,放置在各个角落。 地板每一个小时冲洗一次,为了都是保持屋内整体的潮湿氛围,此外,我还用积攒的钱买了个高功率的电风扇加强周边水汽的散发流通。 一整夜的工作总令我筋疲力尽,能靠在墙角稍微闭眼几分钟就算是最有效的休息时间。 有时在梦里只要传来锐利的哀鸣,我就条件反射地睁开双眼,给女孩的被子上加水,再不停地提水冲刷地面。 见她安静沉睡,我才肯再次回到墙角,处于待机的状态中。 不管多么疲惫,我始终坚持了下来,只求见到她平静、沉稳的一幅安详睡脸。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这么对我说。 “我很想到池子里去看看鱼儿,感觉好久没有见到它们了。” “房间里不是到处是鱼吗。” 她轻轻地摇头。 “我想见陌生的鱼,想和它们一起游泳。” 当时听完后脑子真的是快要炸了,我这个月的所做所为是否正确?无予判断,但我似乎加快了她身体中某一方面的成长。 至少她说这番话时,那些银闪闪的鳞片已经不知不觉地爬到了她手腕和小腿的位置。 到底要如何才能拯救她呢?我一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放生之路 到了正常的上学时间,学生们逐渐进入校门。 见到我,他们会偷偷地瞄上几眼,就算被当成是他们新来的老师,也不会八竿子打不着地被认为是他们的学长吧。 学生们的表情和姿态跟那时差不多,有结帮谈笑并排走的,也有像是继承了我和泠澜的习惯般低头冥想独自走的。 快出校门时忽然有人说,“我昨天踏入教学楼背后的密道居然发现一个秘密基地,放学后要不要去看看。” “是吗?以后旷课终于有去处了。” 一个人影突如其来地挡在他们前面,高大无比。 “喂,同学们,那可是个好地方啊。” 人影朝他们露出了焕发心意的微笑,拔不得将心中蕴藏的珍贵回忆一滴不剩地灌注给后辈们。 “好好地对待它,它也会永远保留你们青春的身影。” 他们看着我愣了半天,有一种神灵降临眼前的庄严感。 “非常感谢您的指点。” 绝对整齐的一对回应,连弯腰鞠躬都同时表达了虔敬。 接着我朝他们挥挥手告别,离开了令自己失望的学校。 生活中不可能每件事都顺心顺意,这点其实自己早有觉悟,心中过于饱满的期待,往往会遭致超乎想象的失望。 小镇到底改变了多少,还是说其实没有任何改变,我进一步思考着。 小面包车那再熟悉不过的启动声在脑中响起,看似无尽的长路又浮现了出来。 真是个痛苦的差事。 果然来这里只会使自己陷入更深的记忆谷底,很想通过不停地叹气来摆脱内心散发不完的陈旧片段。 老的发黄的,残碎缺角的,完整模糊的,全部轻轻地沉淀积压在一起,随后一层层地堆叠着飘然升向阴沉遥远的天空。 心情变得很奇怪,有未知的某个重物压郁着自己,消沉地提不起劲。 我打算现在就去送资料,尽早结束这趟旅程,要不恐怕连现在的生活也将失去曙光,黯然失色,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都不复存在。 天空又渐渐飘下了细雨,柔弱地给车窗编织无规律的斑点图案,周围比起刚出发时亮了一些。 根据研究所给的地址,小镇建立的新机构处于一座山的山腰上,具体的位置不甚了解,也许是个新开发的地方。 正考虑是否要再次打探道路时,瞳孔隔着车窗映射出五颜六色的抖动。 甩头集中精神一看,是几个小孩和一个大人站成一排像条七彩项链横在路中央,他们挥动手中的雨伞想堵我的车。 “该死的!” 这是第一个反应。在情绪如此低落的时候碰上绊脚石,而且还是想避也避不开的那种。 我不得已踩了刹车,本人平生不爱多管闲事,除非是令脑子好奇到不由自主的情况。 “您好,先生。” 我刚转下侧车窗,一个戴着眼镜,留海很长的年轻女性立即把头伸了进来。 “我敢时间啊,大婶,麻烦你的人马让条路吧。” 我噘嘴不削地说着。 “不好意思,我带着一些小学生,那个,我姓华……” “想搭车是吧,那是不可能的。” 我直截了当,没等她把话说完,甚至没有正视她,用晃头晃脑不和气的侧脸应对。 “我是小学老师,今天带着几个学生代表出来,路上巴士坏了,我们已经走了四公里,但是怕赶不上时间,拜托您了。” 这个女的口气很急,像宽口径的玩具机关枪,脑子仿佛被其射中似的阵阵刺痛,烦躁感顷刻如饮料从捏紧的吸管中高速抬升。 “找别的车吧,得了,我还差四十公里呢。” “让我们搭乘到一半也好,我相信您是个对水类生物极其有爱心的人,不然您不会坐在现在这辆车里。” 仔细一想,这辆小面包侧身印有“东海海洋生物工程研究分所”的字样,可是这跟让一群毛孩子不流半滴汗,不花一分钱搭车有什么关系。 “既然喜欢水生生物,应该多少了解本镇春季的放生日吧,孩子们都带着亲手养大的鱼儿期待着这一天,所以再次拜托您了。” 放生日…… 又有那种记忆被倾倒的感觉,脑中的脉动声,耳朵听得一清二楚,血管似乎都要涨裂一样。 我把头探出车窗外。 孩子们拿着花伞静静地观望着我,一片片眼中期盼的神情在苍白的周遭下通透着光芒,然而缠住我视线的是他们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那是各种各样的鱼。 它们寄宿在洁净的塑料袋中,内部注满清澈的水源紧紧地拥抱平滑娇小的躯体。天上雨点降落在袋子外壁上,使之形成的小水珠为之增添几颗剔透珍珠。鱼儿在透明的空间里体会水中无法感触到的陆上风光。 “我想带着它们这样散步。” “伴着步伐,周围的景物不断变化,好似它们也能在路上漂浮游动呢。” 她啊,依旧感觉是那么不可思议,说这番话时,幸福快乐的样子完全地融化了严肃与寂寥。有些东西还真是很难被忘掉啊。 “先生!先生!” 我的身体颤抖了一阵,看来又做了白日梦。 “我们可以上车了吗?” 脖子竟然不经大脑的控制就向下弯曲了。 “太好了,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快过来!” 不一会儿,小孩挤满了车厢,女教师则坐在我旁边的副驾驶位上,此时回头观看后座,一定会发现类似于糯米年糕返回锅内蒸煮后相互粘挤团结的景象。 “车是只能乘七人的。” “正好嘛,孩子两个算一个,一共五个,再加上我们两个。” 也就是坐了十二人,但愿交警叔叔的视力在一点零以下。 这辆小面包车恐怕从来就没有吃那么饱奔跑过。 “先生您看来不是一般地喜欢鱼啊,刚才都看呆了呢。” 女教师拉好安全带,把脸朝了过来。 “嗯,想起了一点往事。” “是很珍贵的回忆吧,能否说出来一同分享呢?” 我勉强一笑,沉默了许久,什么也没说。 车子离开了沿河的大道,驶向狭窄的叉路。 小镇毕竟是小镇,驾车没多久,便像是来到了人烟稀少的乡下。郁郁葱葱的茂密植物,从眼帘两侧刷刷的掠过,高耸的山石总会挺着胸脯给小面包车带来贴身咫尺的压迫力。 原以为会因孩童稚气吵闹而沸腾的后车箱却显得不合理地安静。 “你说目的地是在……” “泉泽山。” 女教师带着微笑说道。 “是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连当地人很多也只知其山,不知其名,那儿保留着少见的天然溪水源头,被称为汇入小镇大河的一道‘纯清之泪’。” 我握住方向盘的手有些发软,心头沉甸甸,像是一阵心电图上的波动,感觉听过这个似曾相识的名词。 “孩子们就要把各自喜欢的鱼儿送走了,心里一定有种悲喜交加的感受吧,他们现在都凝视着去努力记下它们的样子,总得确保若干年后记忆里有一个朦胧的印象,自己曾经做过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 从陌生到建立感情,最后离开,反反复复地总是摆脱不掉这条公式,同时又与更多的事物顺着这条公式擦肩而过。犹如生活中的大米,自己是吃着它长大的,它给予身心营养,也通过消化形成排泄的废物。 山道已经颠簸到了不得不下来徒步行走的程度了。 下雨使得未被人工开凿的路面泥泞不堪,两旁茂盛的植物,生长出湿润的手臂,给曲径带来阻碍。 “先生能送我们到这里已经非常感谢了,何必……” “既然来了,就认识一下这个地方。” 确却说,我的鞋子进了水,又被锋利的叶片割伤了几处,但这种保留完好的自然是绝对不多见的。 与清晨从旅馆醒来时闻到的完全不同,雨天植物呼吸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淡水的味道充满着清新、舒爽。希望肺部和气管一下子最大地舒张开,哪怕是多一点,连皮肤的毛孔都能参与进来就更完美了。 “是吗,先生真是个好奇的人。” “我只对自己喜欢的事物偏好而已。” “这点从你的职业就能体现出来。” 女教师小心翼翼地护着孩子们行走,我在最后悄悄地注视着他们的鱼儿。 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既视感,冲击视觉连带着大脑产生幻想。 这里之前是否有来过? “大家要抓紧时间了,九点钟是最佳的放生时间。” “知道了。” 孩子们整齐地回答着。 跟曲径共同弯曲的小溪像丝带般柔顺,毫无污浊、瑕疪可言的清水,能被视线直穿见底,细小的沙粒和流水侵蚀的地层纹理饱览无遗。 有时小路中央会有手掌宽的小支流横穿而过,我用单手抚摸,冰凉透顶的触感立即传到整只手臂。逗留于手心残余的水滴,我将它们放在舌头上品尝,有一种源于深层地表矿物的天然味道。 曲径的尽头是一个池子,异常地清澈,五光十色的鹅卵石一直从短小的滩地延伸至池中,被表层水折射后可比珍珠、翡翠般晶莹。 孩子们在此蹲着,放袋子于脚边,对着池子低头合上了双手,像是在祈祷与祝福。 看他们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地跟着模仿。 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 她一定非常想看到这一切。 当袋子被解开,孩子们虔诚地捧着它们的时候,光线突然射穿了积淀的乌云,到达这里。 一双双小手洒满温暖的光辉,如同神圣至高于顶座的宝物降临。盼望与微笑并驱,印刻着小脸。 比任何的仪式都更伟大。那份信念与微小的希望深扎在心灵里刻下烙印,日后他们将继承自然的意志。随着鱼儿的入水,他们各自喊出心中的声音,升华向晴朗无暇的万里碧空中。 “要幸福啊。” “成长下去吧。” “游向远方吧。” “宽广辽阔才是你的家。” 很多人都在那一刻擦拭着眼角,挥手告别。 他们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充分地映照在复杂的表情上。 如果她在这里就好了。 在过去,这是她小小的愿望,而且是未能圆满实现的心愿。 我追溯着那份既视感的前前后后,就算用木棍搅拌脑汁,也要寻找回沉积于底的记忆碎片。 这时已经自由的鱼儿渐渐地在放生池中远去了。 * “是明天吗?那个日子。” 女孩轻轻地点头。 “爷爷不在,今年这个季节的任务得由我来完成。” 月光安祥地照耀校内钓鱼场,夜晚这里就更加宁静了,耳边只有潺潺之水轻盈流淌的声音。 泠澜的病情已经延续一个多月了,不过这两天她的形势有稍微地好转。 此时我并不是像往常那样与她并排坐在旧仓库后的平台上,而是府视着水面和她说话。 自从夏季开始以来,我就根据她匪夷所思的要求把她整个儿泡在池塘里,并且像饲养蛏子似的直立着,只露出脑袋。 此时别人会认为这是个怪胎,可是她原本还是个正常人。 只要她自己认为合适就不应阻扰这种被我认为是类似习俗的行为。 这么做也是有好处的,她一直在发着高烧,泡在水里能够得到控制。 之前我尝试过各种电视广告里推销的品牌退烧药,可是效果并不明显,为了不让他的病情再恶化下去,我只有这一个选择。 另外,从个人出发,我不用每天晚上再熬夜为她保持整个房间的潮湿,算是能歇一口气,睡个踏实觉。 现在只有白天太阳倾斜至旧仓库的屋檐无法在池中形成阴影时,她才会回到房间里,虽然看着她一天天的恢复,可心里却是像从楼顶下落的球,痛苦感加速度似的剧增。 因为她正在脱离人类这个群体。 若是从前,她只要带着帽子便能融入这个社会和正常人一样生活,可是现在的泠澜完全无法做到这一点。 她今后的人生该如何前行? 我向下望着她,表现出担忧。 “以你现在的身体,还是不要随处走动为好。” “如果不继续赎罪,会离原来的样子越来越远。” “这和那些鳞片没什么关系吧。” “有的。” 泠澜抬起头看着我,星点大小的鳞片已经开始装饰她的脸角了。 “最近因为爷爷住院,我又停止偿还罪过的原因,它们才会多长出来。” 我认为她只是在强制去建立联系,本想反驳点什么,可想到她对于这方面非常固执,那份决心也不易动摇,只好再次顺应了,毕竟再怎么劝她,除了浪费精力外不会有任何益处。 “我可以陪你去,家里刚好有辆自行车。” 泠澜往后游了几米,眉毛折成了八字型,有些哀伤的样子。 “你不要指望我能弥补和偿还给你什么。” “啊?” 这家伙还在为我帮助她的事耿耿于怀。 “反正之前做了不少,也不差明天这件事,说来,一开始,我就没想过你能报答,当我是个有专门帮助怪女孩的狂热分子吧。” 泠澜用水淋的大眼盯了我一会,动了动鱼鳍耳朵,说了声谢谢,立刻不好意思地潜入水里。 其实要说谢谢的应该是我才对。 如果没有认识泠澜,生活将会是不可想象的暗淡无光,我空虚的内心被其充实。 一个时代所能追求的物质是有限的,可精神所能抵达的境界是无限的。 从她身上我感受到了许多。像是相互之间依存于同一个轨道,补充着各自失去的精神寄宿,从而彼此得到相应的满足。 “常涛同学长大想成为什么?” 泠澜如海豚似的起伏身躯,游到跟前探出了脸蛋。 “以我的成绩想上大学有点困难呢,我想应该是继承父母做个四处漂泊的生意人吧。” “那还真辛苦。” “总比你当个成天都在钓鱼的渔夫好玩吧。” “才不是。” 她有点生气的摇头,转个身用脚踢开池边的水泥壁,保持仰泳的姿势游了出去。 “我想考一所有海洋生物工程专业的学校。” “真无聊。” “才不会。” 仰泳时,泠澜的脸浮在水面上方,周围倒映着天空中的星光。 “梦想能够实现,意味着每天都能和海里的动物打交道,它们比河里的动物还要特别,我想更了解它们,与它们生活在一起。” 它们是如何来到世上的,如何繁衍生息,所处的环境与地位,还有和其他生物的联系,就算是一个小细胞泠澜似乎也不能错过。 “我要让人们发觉它们一定有重要的作用,从而珍视它们。” 果然还是这方面的愿望啊,或许她的脑子就像玻璃杯一样透明,装着什么都知道,而且一说起这些便喋喋不休。 “我说啊,等你考走以后杜爷怎么办,让他老人家一个人留下?” “当然是一起去了,我会选择沿海或沿河的城市,到时还要继续垂钓赎罪。” “赎罪什么的,真难听啊,可能那时你已经变回原样了,进入大学后,你通过研究说不定能找到治疗自己的药物,毕竟是海洋生物工程嘛。” 扑通一声,泠澜用手拍打出活跃的水花。 “这样我又看到希望了,谢谢你。” 面对她嘴角微翘成海鸥起伏翅膀的形状,我的心为之一震。 瞳孔盯着水中的女孩无法移去,胸口好闷,身体涨热得有些发痒,神志一瞬间模糊了除她以外的一切景物。 现在泠澜的眼神里有什么呢?我说不上来,总之是一道奇异的电光把我照亮了,不引起无限遐想的情况是不存在的,也许是一种尚不明晰的柔情,或许是曙光照耀未来的期待。 真想一直望着她那股能融化心房的的目光,但不争气的脖子还是羞涩地连头一起转到一边。 “没什么好谢的,普通人都想得到。” 连自己说的话,突然都感觉怪怪的。 “只要是你说的话,或许和别人不一样吧。” 当我把头摆正时,她又潜入了水中,像是有意躲避的反应,似乎感到难为情,泠澜很少这样活泼调皮过,看来目前她的身体状况不错。 “那个,今年的暑假,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水族馆怎么样?” “真的?别骗人。” “嗯,在这之前我会存好零用钱,到时去隔壁的大市区里,听说那里有个出名的水中乐园,表演十分出色。”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泠澜兴奋地一下子从水里跃起,巨大的水花飞舞,颗颗水珠都反射着月光,像散落的珍珠。 “我们还可以一起去钓鱼,或者坐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写养鱼报告呢。” “后者我可不赞同,等于是折磨光阴嘛。” “哼!” 像是在说这家伙怎么能理解我崇高的爱好一般,她嘟着嘴再次潜到水里。 我叹了口气,离暑假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所担心的并不是零用钱的问题,而是泠澜的身体状况,若到时还是这副摸样,她根本无法出远门,甚至就连在小镇里转悠都成问题。 “有一群鱼儿要游进来了!” 水面上,她突然探出脑袋,一脸笑嘻嘻的样子。 这种时候游进来,只是单纯的路过吗?等等,该不会…… “喂,你不是又往池底放饵料了?” “对呀。” 回答的倒是干脆。 “这样下去,经济方面可能吃不消。” “饵料是我和爷爷每年利用农村田地剩下的营养物加工制作的,不需要费用。” 就算她怎么说,感觉还是把自己辛苦得来的食物分给路边的野猫野狗,不,它们至少会领情,但鱼儿却不会,它们吃完东西就大大咧咧地甩着尾巴游走。 “最近一个人在池子里寂寞的时候都是它们陪着我,我觉得它们很健谈,什么都肯和我说。” “哈?” 有点不对劲了,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能和鱼儿交流感情的,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该称之为荒谬,还是她脑子里对热爱事物过于向往产生的幻觉? “它们和你说了什么?” “比如哪里的水最舒服,哪里有丰富的食物,哪里最危险等诸如此类,还有的会和我拉家常,说它有几千个孩子,结果长大后都认不出来,但大都数的鱼最爱聊的就是关于身边朋友消失的话题,它们都很害怕。” 仔细一想,这些单纯的话题也只有低智商的鱼类经常谈起。 “朋友消失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告诉它们平常不要那么贪吃,见到食物边附带银闪闪的金属环别去咬,见到十字交错的网线,别往里面钻就行了。” “可是它们的眼睛天生就不好呀。” “那也没办法了,鱼类多多少少总是要被人类捕来吃掉的。” “怎么这么说……” 泠澜略微低着头,有点失落的样子。 其实如果他能与鱼类交流的话,赎罪的事会变得很轻松。 原来需要针对激发它们肉体痛触给予警告的垂钓手法,不如通过和大量鱼类面对面的大型“自我安全意识保护讲座”来表达。 我把想法告诉泠澜,她觉得是个好主意。 很快她说的那一群鱼儿从高地上的瀑布飞腾而下进来觅食,泠澜给它们灌入了自己的意愿。 “我通知他们召集附近的伙伴了,它们说谢谢我的款待,饵料很美味。” 有免费的食物享受为条件做引诱,谁不肯来啊,鱼儿会有感激之情也是第一次听说。 不出所料地只是上个厕所的工夫,便有鱼儿大量涌入池塘,一窝蜂似的聚集速度实在很快。 它们不会出声,交流互动的能力却不得不佩服,人类正是利用这一点,才发明了声波大面积聚鱼捕捞的方法。 可以说此刻高地倾泻的瀑布并没有明显水流的样子,那副气势都被成堆的鱼儿给覆盖了。 眼光放高一些遥望高地上水流的渠道,不禁让人倒吞一口垂液,鱼与鱼之间的距离为零。一条挨着一条交织着连翻滚动。 灰色、花色、红色、粉色,它们铺成由五彩绚丽雨花石拼接串起的夺目耀道。 泠澜在水池中央欢快地挥舞着银闪闪的手臂,犹如海面上的灯塔指引它们前行的方向。 成群的鱼儿首尾相连,围成一个个精美的花圈缭绕在女孩的周边,为她套上灿烂发光的华丽衣裙。 池子的水位线迅速高涨,我急忙站立,把坐在平台上朝池中摆放的双腿收回,即便如此,鱼儿挤满容器溢出的水仍然沾满我的鞋底,它们几乎是从脚边一片片地游过。 浑身真是直冒冷汗,幸亏我和泠澜相处后对它们产生了一定的免疫力,换作是以前的自己,现在一定早就昏过去了。 整个池塘内极度接近固体,夸张一点用不相干的化学来讲就是饱和的水溶液已经到析出晶体的地步,只要一伸手它们露出水面平滑的皮肤便能够被触摸,哪怕用一根针,闭上眼睛胡乱扔去,都会击中任意一条。 假如我是渔夫,见到自家门前如此景象,一定会每天晚上用被子捂住脸,躺在床上偷笑到天亮吧,真的一辈子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多呀。 “看到没有?它们很友好。” 泠澜处在整个盛开圆形花朵的中心部位朝我呼喊。 “足够了,这里会撑坏的。” “没关系!” 泠澜正在会心地微笑,或许这才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所原本拥有的再平实不过的表情。 这样的她才是最自然的。 一双双银闪闪的柔软手臂在水面上扭动起伏,鱼儿们更随着这股节奏一圈圈地向外依次跃出水面,巨大的花瓣同时顺时针地缓满旋转。 感觉自己正坐在最佳贵宾席收看一场盛大的宴会。 宴会的主角是泠澜,她在水中转着身子,仿佛翩翩起舞,动作虽然简单,整体却统一协调,观望起来美不胜收。 “啊——” 一声优柔婉转的调子出自清翠的咽喉,声带振动产生细腻腼腆的感觉,简直惟妙惟肖。 “我想先用一首歌欢迎它们的到来。” 灵魂不知不觉被这场面锁定了,我愣在原地为她鼓掌,鱼儿们也兴高采烈地拍打着水面发出响声。 在只有两盏白色路灯的笼罩下,幽静、高雅的校内钓鱼场传来一阵阵陶冶情操,挖掘无限遐想的悠扬天簌。 细水长流的河畔, 有我居住的草屋, 也有停泊的船只。 夜明星光下, 水面波光粼粼, 孕育着萌芽与希望, 哺育着乡村与百姓。 黎明带着坚定的信念, 黄昏带着丰收的喜悦。 日日夜夜,早出晚归。 世世代代,依水而生。 只因有你,赠予恩惠。 只因有你,安居乐业。 歌声结束后万籁俱寂,余音缠绕在耳边挥之不去,心灵早已飘散在祥和的景致中。 这首歌一定是杜爷教给她的吧。 只有渔民才能体会的日常生活是那么的清晰,渴望安稳平淡地度过每一天,并怀抱感激的情意永远延续下去。 我再次为她鼓掌。 真希望这空灵美妙的歌声能被更多的人听见,传达到他们内心的深处。 直到深夜,大批鱼儿才渐渐退去。 温度凉下来后,静谧的周遭令人格外踏实。 泠澜一副疲倦的样子爬上高地,拖着湿淋淋的身体仰望着已经偏移无法在水面形成倒影的明月。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 只见水珠从沾湿的发梢有序地落下,没被衣服覆盖的四肢□□着光滑的鳞片,只有手心和脚掌还尚未遭到侵蚀。 “今天好高兴,能交到这么多新朋友。” 女孩歪着头看我,有一份小小的满足感写照在脸上。 “它们会永远记住你的。” 我说完后,她又变得有些消沉起来,低头的一瞬间,更多的水珠连成串儿滚落。 “下次也许就见不到了。” “怎么会呢,你不是把要点都告诉它们了吗?” “有些灾难是避不开的,加上它们又很单纯,我觉得自己做的不够。” 我用手掰开她湿润的侧鬓,点缀似的鱼鳞细片星点分布于那忧郁的脸颊,然而这份凄美是如此的动人心弦。 这时应该让她振作一些,因此我想到了明天。 “放生日的时候还是能好好地弥补一下呢。” 她顿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眯上眼睛翘起两边的嘴角,至少有勉强打起精神的样子。 窥见那副因我掰开头发露出额头的近在咫尺的完整面容,我猛然不好意思地收手,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这么看她吧,真为自己举动感到害臊。 “那……那个。” 我要赶紧掩饰此时不自然的表情。 “明天要准备什么呢?” 泠澜半躺似地把双手撑在背后,不经意地展现作为少女附有姿色的一面。 “要有木牌、细线和小针,还要……” 我居然浑身热乎乎地不敢看她的脸蛋,只是偶尔用余光和她交流,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当脑袋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介绍一大堆了,这时便产生了某种预感。 * 结果预感应验了。 一整晚都在户外努力完成着为今天放生鱼儿的准备工作。 早上睁开眼睛时,身边水箱的鱼以扭曲的形式浮现出来,脑后根像干枯的树枝断裂般作响,刺痛万分。 计算只睡了多少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反正没睡的时间全搭在给鱼儿刻标签上了,确却地说那不是叫标签吧,但我是这么称呼它的。 晃晃悠悠地起身后,迷糊地发觉透明水箱内全部鱼的背鳍上都细心地用线挂上了我刻的标签,看来后续工作是她一个人完成的。 这些鱼都来自砖屋内,不知从什么起就被他们养在家里了,据说都是一些钓上来后发现身体较差的弱者,所以一直收留它们直到有能力返回自然。 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她的踪影。 现在走几步终于明白,睡眠对人类来讲有多么重要了,两眼昏花,直冒金星,就是一种最基本的下场。 扫视万物都如漂浮在空中的我,担心着今天是否能陪着她完成任务,总之先回家牵自行车好了。 “叮铃——” 咦? 是挂在自行车头的老式铃铛不会错,可怎么听那调子中都夹杂着粗糙,人在感冒时嗓子就会如此,可对于自行车来说…… 轻盈的身躯旁边带着乌黑的绣铁怪物出现在钓鱼场的入口。 “我不是说过用我的车吗?” “想让你多睡会儿,所以没有叫醒你,现在时间也快到了,赶紧出发吧。” “等等,这老家伙是哪来的?” 我手指着毫无金属色泽可言还貌似是解放前生产的自行车。 “是爷爷的,一直放在学校的仓库里头,今天拿出来整理过了,我把车身擦干净,给车轮打了气,轴承也上了油,刚才还在外面骑过一阵子,没问题的。” 先不说车的问题,今天学校虽是放假,但她这么招摇,万一那副身体被值班的老师看见怎么办。 “家里有雨衣么?” “有。” “等会出去你就穿那个。” 本以为她会嫌天气太热寻找借口拒绝,没有想到很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那么藏住她身体的问题算是解决了,可还有一个问题。 “你先到水池里补充水分吧,要不等会儿上了路,身子一干可别难受得哇哇叫。” 这一点她回应得更快,头没点一下就直接纵身跳入水中,水花立刻四溅,当然我是躲不开的,下一秒钟浑身三分之一都充满着水分子。 现在不是对她生气的时候,因为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我把老单车前面的旧铁篮子卸掉,将透明玻璃水箱及里头大大小小的十几条鱼替换上去,并在上面盖上一层黑布,并用粗绳子绑好,这样水箱就牢固地稳在车头上了。 接下来还得准备足够的可带水,以防泠澜不舒服时能够泼到她身上,缓解皮肤干燥。 不一会儿自行车的主支架上被我用铁丝捆上若干个盛水的塑料矿泉水瓶,自己身上加背两个大水壶,这样应该能撑到目的地了,回来路上的水则可以在目的地取得。 “出发吧。” “嗯,好。” 泠澜披着湿淋淋的雨衣从池子里走上来,头整个被雨衣的帽子覆盖,只露出不透光的脸蛋,样子很像基督教里做祷告的僧侣。 “嘻嘻。” 我为她的样子捂着嘴偷笑了一下,她并没有察觉。 当泠澜坐在老式自行车的后座上时,我才感到接下来的行程自己会有多累。 可以说每踩一次踏板,吸收掉的都是一个年轻人精力旺盛的能量,水箱和女孩的重量姑且不计,单凭这生锈车吃紧的齿轮就足以让人咬断牙根,暴露青筋,拼上坚强的意志力。 “车有点重呢。” “要不等会儿换我来骑。” “这就不必要了,待会儿过校门时,你什么话也不要说,身体也不要动。” 难得能载一个女孩子兜风,我总得保住一点面子,所以无论如何这次必须逞强。 我们顺利地通过了校门,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喂,小张!” 我惊吓的差点松开自行车的把手,那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华叔的。 周末并没有学生上课,这时他一般不会摆摊,今天到底这么回事? 华叔走了过来,我赶紧下车,用单手扶住把手将泠澜挡在身后。 “放假也来学校,很少见啊。” “彼此彼此嘛,哈哈哈。” 面对我不自然的笑容,他一下子就注意到要害了。 “这辆车挺眼熟,还有你载着什么东西?” “自行车是学校的,老师叫我今天来运送美术室的人体石膏。” “艺术品啊,看外形蛮精致的,能掀开雨衣让我瞧会儿吗?” 好奇的表情印满了华叔的脸。 “绝对不行,老师交代这玩意儿怕光怕灰尘,不能打开。” “不就是石膏嘛,居然这么讲究。” “那……那当然。” 我往后偷瞄了一下,发现泠澜侧坐的双脚有抬高收起,便松了一口气。 “你为什么也这个时候来呢?” “今天妻子带着女儿去放生乌龟,我一个人没事,便跑来这里,哦对了,现在才八点多,你一定还没吃早餐吧,我自己包了粽子,就送你几个好了。” “快端午了吗?” “再过几周便是了,你等着,我过去拿。” 难得华叔会慷慨一回,我就点头表示同意了。 这时后背感觉泠澜手肘的敲击,我把头侧过去倾听。 “我想问他有关爷爷的事情。” “知道了。” 华叔一回来便把一小串粽子挂在车头,此外他还把一个透明袋递给我,里面居然装着我寄养在他那的三条叉尾斗鱼。 “把它们也带上吧,我认为自己没法带给它们快乐,今天是放生日,它们又原本属于自然……” “我明白要怎么做了。” 我接过它们,挂在另一侧的车头。 “最近杜大爷的身体有好些了吗?” “杜老水手啊,应该说他恢复的很快,毕竟体质强壮嘛,我听医生说他还一直吵着要提前出院呢。” “那你可要劝他保重。” “好的。” 我登上自行车,吃力地踩下第一脚。 “我先走了,谢谢你的招待。” 华叔向我挥着手。 怎么说呢,虽然他有一定的年纪可视力却异常的好,只离他一小段路背后就传来了吼声。 “小张!你载的那个不是石膏吧!” 我不清楚是哪儿露了马脚,也许是由于观察角度的不同激发了直觉的正确性。 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双脚不停地交替循环能彻底把他甩远。 但耳边不久传来了与风交杂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含糊。 “要好好对待人家啊!” * 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这个地区大多数的人都信仰。 放生日则是从中引出的一个活动,确切时间为农历的四月初八,随着地区和风俗的不同,各个城镇有自定的一套方案。 这个小镇一年共有两次放生日,集中在春季与夏季。 放生者实为善者,寄托了仁慈与关爱,放逐动物实为积德,弥补了罪过及忏悔。 “要认真刻上这些文字哦。” 昨天泠澜是这么对我说的。 “当其他人在别处捕获这些动物时,看到上面的牌文就知道它们是受佛主保佑的,决不敢轻易吃掉,相反会主动地放走它们。” “用这种方式赎罪轻松多了,杜爷的钓鱼手册上有十万八千多条鱼的记录,如果都挂上牌子,它们就能彻底地活下来。” “笨蛋,每人每年的放生数量是有限制的,随便乱来会受到更重的惩罚。” 此时在太阳下骑车的我仍想起昨天泠澜瞪着我的表情,那从中有严肃带点取笑我天真的眼神。 路上凡是我们经过的地方,格外被人们光注,主要由于泠澜的打扮。 烈日当空的气候,浑身却披着雨衣,有种“装在套子里的人”的感觉。 行程超过约半小时,火热光线所烘烤的手臂红肿得略微脱了层皮,身上凡是没有衣裳遮住的地方,都像抹了辣椒似的灼热发烫。 在人烟较少的小路边,我把车停在一棵灌木的小树荫下休息。 泠澜一下车立刻躲到树干背后,摘下雨衣的帽子,拿着我带的水壶猛喝起来。 也许忍了很久了,一路上必定十分辛苦,我瞧见她脸颊泛红,呼吸有些急促,头发两鬓全是正在掉落的汗滴。 “我们还是多休息几次好了。” “可能会赶不上时间。” 我抽出矿泉水瓶也往嘴里送。 “大约是几点?” “九点。” 说到这里女孩突然惊叫一声,朝着我瞪大双眼。 “我忘记带表了,这样无法知道具体的时间,放生就失去意义了,明明出发之前还想好的,怎么一会儿就忘了呢,如何是好!” 看着她皱起眉毛万分焦急的摸样,我把手中喝过一口的水往她头上浇去。 水体洗刷她的头发,流往她的面庞,一双眼睛随之紧闭,那表情仿佛在哭泣一般。 “冷静一点,待会儿路上有人经过,我们问他便是,再说就算前后差几分钟也不会影响到什么吧,新闻播放有时都会晚点。” “总之你不会明白,守时对于一个有心祈求救赎的人有多么重要,它代表着充满真诚、高洁的悔过者的态度。” “我是不懂这些,但我知道既然来了就只能前进,只要主流方向是对的,其他的要素只是支流借口。” 我去掉自行车的脚架,重新跨上去,拍了拍后座用自认为是鼓励的目光投向泠澜。 “不休息也没关系,你要保证不停的补充水分就可以。” 她轻轻地点点头后坐了上来。 到这个小镇有一段时间了,仅有的几条大街道算是面熟,其它的小道除了学校附近的一概不知。 眼前的小路更是闻所未闻,只感觉一直是以一定的斜度向上行驶。 左右两侧一边是凸向路面的山石,另一面则是长满植物的陡崖,脚下的水泥路面早已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取而代之的是朝人散发阵阵热气的黄色沙石。 比较糟糕的情况是,这一路上并不存在我们所需要的能打听到时间的过客,从半路开始来往的方向上就只有我脚下的老旧自行车而已。 “那个,你们镇子大家放生的地点不一样吧。” 背后传来一个很小的声音。 “嗯。” “为什么要选择如此偏避的地点,和大家在一起不好么?” “大部分的人会选择小镇的那条河流,可是我和爷爷不会去,因为那并不是最自然的地方。” “啊?” “这座山中隐藏着汇入小镇河流的支流,可以说是一条小溪,除了老一辈的人,极少有人知道,它被称之为‘纯清之泪’,真正从石土缝中被酝酿,原始于天地的造化物。” 泠澜在后座撑着我的肩膀说话,细嫩的语气使一边的耳朵感到麻痒。 “以前和爷爷一起来时,情况不像现在这样,放生者的数量减少了,老一辈的人没有带领新的接班人。” 是淡化了吧,一些传统的习俗总会随着城市的发展渐渐在心中站不住脚,新的娱乐方法和越发紧张的工作往往会冲击着它们。 说来自己最近也不如过去那么期待着过节了,很多的时候因为周围低沉的气氛而倍感无聊。 行车大概有一小时了,两腿膝盖的骨头开始吱吱作响,活动一下握住车头的手指,发觉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从肩膀的连接处就已抽筋发麻。 若是双脚着地,怀疑着自己是否能像正常人那样站稳。 双瞳望着前方弯曲似乎无限循环的道路,给意识制造着厌倦感。临近昏睡的眼皮时不时地遮住晕眩的视线,能吸收热量的黑色头发,不停地为脑壳加温。 我敢坚信皮肤的每一处毛孔都在排出水分,使身体接近于脱水的状态。 处在背后的泠澜一直无法注视到她的状况,想抱怨着:要是自行车也有可动式的后视镜该有多好。 总之有种感觉,泠澜正在昏昏欲睡地眯着成缝的眼帘,半醒半睡的通过脑袋有节奏地敲击着我的背部。 就算对时间概念的感应度再差,我也明白,此时绝对超过九点了。 曲径上丝毫没有溪水的影子,黄色的沙土,压迫感十足的岩壁,茂盛但不成荫的植物,仅仅只有这些。 在沙漠中穿行的旅人,哪怕见到一处不同于数十小时前观望到的风景,都会惊喜万分。 我也在期盼这样的景物,即使是耳朵聆听而来也同样能焕发希望的意志。 是该到休息的时候了,我这么想着。 泠澜的强烈愿望会被疲劳的肉体出卖,如果再不休息的话它们可能罢工,软塌塌地倒在地上不听从大脑的命令。 “快停下吧。” 我麻木的双脚这么对我说着。 没错,我的确不能再进一步折磨它们了,休息是为了更好地工作。 “泠澜,我想是需要缓解一下了。” 身后没有反应。 我尽脖子最大的扭力回头,发现雨衣帽子里的一小块肤色略显紫红。 双手同时按下刹车时,两腿竟然踩空,是踏板没有连接齿轮的感觉。 令人心头起毛的钢铁滑动声随即传来。 自行车链条肯定脱落了,初步判断为车轮的一侧撞上了石块。 车子倾倒的一瞬间,只要一侧的脚踏在地上便能够撑住,可惜想这么做时,地面已经在手肘的位置了,根本来不及对身体做任何指示。 老旧的自行车彻底翻倒。 手肘、膝盖传来巨大的痛触,咆哮的锐利物残啐声也几乎是在同时从耳边奏响。 皮肤毫无阻挡地被黄沙粒刺穿,加上着地的一段摩擦,强烈的灼热无情地消耗掉一层皮肉。 我本能地为刺骨的创伤哀叫,在身旁流动的液体令我睁开双眼,这时才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弥补的天大罪过。 “不要——!” 一个来自喉腔肺腑的吼声从身后传来,心灵为之颤抖,灵魂为之奔放,胸口体验着一个人最珍贵的物品毁坏的绞痛。 泠澜扔掉雨衣,跨过我的身体冲向车头。 前方玻璃水箱七零八落地破啐了。清水一片片地流走,决不怜惜里头的鱼儿。 它们挣扎地呼吸着无法呼吸的空气,尽一切努力在宛如滚烫油锅的路面上跳跃,摇动尾巴,摆动侧鳍。 周围没有水,这是真理。 女孩的身体暴露在烈日之下,她竭尽全力地打开自己的水壶将生命之源浇灌到每一只鱼身上,即便它们有些已经弹得很远。 充满鳞片的腿脚染上了几道鲜红色的水柱,沙石们贯穿皮肉的本领同样在她身上奏效。 我蹬开自行车,把一侧疼痛的腿抽了出来,必须做点什么,为她包扎,或者劝导,脑子里很乱,思考变得异常困难,总之不能像她那样盲目,该会有更恰当的方法解决事态。 泠澜的水壶空了,倒在鱼儿身上的水也干了。 她发疯似的把我捆在车上的矿泉水瓶取下,继续朝它们挥洒。 那副样子,就像不懈一顾冲进火灾现场抢救儿子的母亲。 超越自我领域的生物将不可能存活,这么做只会浪费掉珍贵的水源。 “停下,这样是救不了它们的!” “我听得见它们在哭泣……” 泠澜含泪急促地说着。 鱼儿一张一合着嘴,露出苍白凹陷的瞳孔,在痛苦着。 它们在地上就跟人待在水底同样的难受,仅仅几分钟,就有生不如死的感受。 “帮帮我。” “我需要水。” “好难受。” “不想死掉。” 女孩一定能听到这些心声。 恐惧、绝望、崩溃统统交织成锁链牢牢地将它们捆绑,永远无法挣脱,这就是它们的处境。 很快矿泉水瓶也干枯了,她再次从破旧单车的支架上抽出一瓶水。 这回,女孩边给奄奄一息的鱼儿浇水,便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它们。 地上残留的玻璃碎片划伤了她的手,鲜红的水珠从皮缝中溢出,在鱼儿的身上铺垫开,处在高位下落的晶莹泪水,为我刻下的放生木牌留着深深的痕迹。 “它们……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从我亲手将它们钓起时,就一直等待有一天它们能够强壮,能够独立生活……” 沾血的手被她用来擦拭眼睛,可爱的脸蛋渐渐染上令人既厌恶,又怜悯的色彩。 我能理解她,可是目前需要寻找不漏水的容器才是关键。 当她将手伸向最后一瓶水时,我狠狠地抓住了她。 “不能再浪费了!” 泠澜拼命地想甩开我的手,一双凄惶焦急的眼神深扎我的内心。 “我不管,我不管,不让它们多活一分钟,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赎罪了!”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从背后把她抱紧,那一刻反光的鳞片,她身上的腥味儿,全部被心中强烈的拯救意愿克服了。 “除了它们还有更多的鱼在等待着你,如果你因缺水倒下,损失将会更大,生老病死无可预料,人类都会因灾难、意外而死亡,更何况是它们。” “可是它们是被我害的。” 女孩抽咽着哀婉地低下了头。 “所以……” 我顿了一下,把没有琢磨成形可能会伤到她的的话放了出去。 “所以你才要活着去弥补罪过,更努力地去偿还!” 明明是自己的失误酿成的大祸却归究到她的身上。 请你原谅。 我如果不这么回答,你是无法安静下来的吧,我无情地利用了你脆弱的一面,这样的局势,除此外也别无他法,至少我愚昧的脑袋只能选择抽取下签。 “明天、后天、今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着你再来的,用坚定的双脚踏过那寻找鱼儿自由之路的曲径,所以请把现在的自己珍惜,留给无限可能的未来。” 燥闷的空气在阳光的猛烈蒸煮下,徐徐升温,很偶然地才有一丝风飘来吹起干燥的地表土,漫长的黄沙道路还在延伸,石块成为点缀它的伙伴。 我的手臂不断地感触着下落的泪水,女孩伴随着一阵阵地颤抖。 她的身体柔软、娇小,似乎多用力那么一点儿便会破碎。 平缓的心跳和细小的哭泣声在耳边缭绕,它们形成的旋律包裹着我,没有什么比直接倾听更富有伤感了。 她那在我看来不算罪过的罪过要多久才能还清呢?也许谁也不知道,包括她自己。 只是每天都坚持着,用一颗真挚的善良之心去面对。 她的勤奋为什么得不到回报?也许命运只能默默的为她祈祷下去。 * 混乱的脑子最后才找到了用不渗水的雨衣当做容器的办法。 我们选取了还有一口气的小鱼,把它们放进装满水的雨衣里。 其他的鱼,被我们堆在路边,用尘土当做被子给它们盖上。 泠澜一直说,就算死也至少让它们死在水里,可惜没有足够的空间带走它们。 我把自行车简单维修了一下,使链条重新回到齿轮上,并在一旁想着,能和鱼儿交流的泠澜,到它们生命的最后一刻听到了什么呢? 如果是人类将死之前,一定有莫大的终生寄托希望被传达吧。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底会是怎样沉重的想法与留守的愿望? 我们只用唯一剩下的水壶,支撑到了目的地。 周围是十分狭窄长满茂盛植物的小路,旁边有一条和它共同弯曲部相交的小溪,它便是“清纯之泪”。 我们打开雨衣将鱼放生时,它们扁平着躯体,露出雪白的肚皮一下子沉到了水底,看来还是没能挺到最后…… 佛祖会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至少我们的意愿与思念已经充分地表达了。 今天唯一的欣慰——放走了寄予我、泠澜和华叔三人养育成果的斗鱼,它们呆在塑料袋里,所以安然无恙。 “我就是在这里发现它们的,现在送它们回家了。” 泠澜用惜别的神情观望着它们远去。 我拿出华叔送的粽子递给她。 “饿了,吃一个吧。” 她接过粽子,打开外皮,把它抓烂,垫在手心里洒向“清纯之泪”中。水流冲刷着米粒,像一朵朵盛开的白色小花般轻巧、可爱。 它们和死去的鱼儿一起被柔和的泉水带入理想的天堂之中。 “鱼儿比我更需要食物。” 女孩抵着头,昏暗的瞳孔里没有一丝光彩,像是通透着无尽渺茫的淡淡绝望。 * 返程的路上,泠澜沉默着,整个人毫无生气,简直像个仰郁症患者。 我总想说点什么来调节她沉重的心情,可是不争气的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回到学校后,我想牵着车前往仓库停放,泠澜一下子从后座上下来,嘴里嘀咕着。 “放在外面就好。” 然后飞身健步直奔回家。 等我来到钓鱼场,她又搬出了一个大水箱,并拿着一个塑料袋,一种不好的预感立即涌上脑皮。 “你要做什么?” “想再去一次。” “现在?” “没错。” 我短促地叹出一口闷气,此时称这个家伙为疯子也不过分了。 “明天不行么?”我们可以一早出发。” “不行。” 她边说边整理着物品。 “现在已经下午了,骑车慢一些再回来时说不定天就黑了,而且那地方到晚上人会更少,阴森的不得了。” “我不管,反正我今天必须要放生鱼,爷爷不会原谅我的失败,鱼儿更不会!” 头一阵阵地胀痛,浑身有些无力起来,面对眼前的女孩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这种任性、执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鬼脾气肯定是从杜爷那里继承的。 无论怎样都得阻止她,我有强烈古怪的感觉,要是此刻放她离去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就不能多等一天么!” 我的语气开始加重了。 “请不要管我的事!你为什么要这么纠缠着我,明明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只能给你添加麻烦,和我一起让你失去了和其他同学成为朋友的机会,太不值得了!” 看着她那双哀伤痛苦的眼睛,喉咙像装了一块炙热的钢铁般干燥。 “不管你怎么看我,讨厌也罢,失望也罢!总之今天我决不会让你踏出这里。” “求你了,快要来不及了。” 女孩大口地吸着空气,脸颊热的通红,身体似乎又在发烧了。 正当她急躁地滑落手中盛水的塑料袋时,轻微转身的一瞬间,我猛然发现她背后似乎长出什么异物。 “等等,你身后的是什么?!” 她立刻惊讶地退了几步,发出沙哑的哀求。 “都说没时间了。” “让我看一下!” 我朝她逼近,瞪大双眼,心脏都快崩裂了,浑身每个神经如钢丝般绷紧,上下齿间不自觉地相互咬着,抽颠的双手缓缓朝她伸去。 “不要——!” 湿润的眼角突然有像冲垮堤坝的洪水立即滑落的两道洁净的水柱,泠澜不断地往后退去。 “我已经不是人类了,谁也……不会再……喜欢我了。” 绵软无力的话已经泣不成声。 我的灵魂仿佛都随之飘散,发抖的双脚几乎就快要站不住了,当它们蹒跚地迈出不稳定的一步时,女孩害怕得抱紧自己。 我张开快要凝固的嘴,吞吞吐吐地吱出几个字。 “我……我可以接受……” 泠澜轻轻地遥遥头,将身体靠往水池边。 “请当我……不存在好了……” 随着一声微弱却能震破耳膜的话,她纵身跃入水中。 那一刻双瞳捕捉她背上的异物显得异常清晰,我同时因震惊终于放松了硬撑着身体的双腿,整个人跪倒在地。 本以为她只是想在水里掩盖自己悲伤的一面,没想到娇小的身躯竟然朝废弃厕所边的出水口游去。 那是通往小镇河流的水路。 焦急的心令我连喊几声都不见她的回应。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她背上的异物绝对是顺着人体脊椎生长并带着软骨的鱼背鳍。 ☆、惩罚与拯救 按原路返回到公路边,我把女教师和孩子们送上了正要出发的巴士。 车子开动时我和他们彼此告别。 女教师从窗户探出头来,模样像只伸颈吃草的兔子。 “记得到我家来玩啊,就在沿河西路一家叫东环的餐馆里!” “东环?” 我有点吃惊地喃喃自念了一句,抬起头时巴士已经开远。 心想终于明白她的身份了。 我回过头,走向停在马路另一边的小面包,再次踏上了旅程。 天空的云朵悄悄地向八方散开,光线从稀疏的云间沿着直线到达地面,但此时仍然不见太阳的影子。 出发前我就把染上泥土和内部进水的鞋子脱了,让湿润的脚丫透透气,想使它们在负责油门和刹车这两份工作时能避免闷热。 虽然浑身都是贴肉的水汽,皮肤还被草叶划伤,可是我并不认为这趟陪着他们的行程毫无意义。 至少让我看到了一线新的希望——那些孩子在将来会一点点地影响小镇吧,不够平坦的道路正等着前途无量的他们。 再者我顺便向女教师打听了研究所的位置,她当时一下子就说了出来,反应就跟别人问她家地址时回答的一样迅速。 不久后,我来到了小镇新建立的研究所,这里显然没有我那市级的研究所大,两层高的建筑还充满着装修留下的油漆和涂料味。 内心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像是高一级的领导访问下级工作的情况。 我的到来他们会很欢迎吧。 走进办公室一看,发现大家在认真地工作,大约有七八个人左右,我就近和一个研究员打了招呼。 他收取正在观察的一种贝壳标本,把它放在桌上一大堆瓶瓶罐罐的中间,朝我笑了一下。 “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稍显神气地掏出上衣袋里的工作证,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和说明了来这里的目的。 “从那么远的地方特意赶来,真是辛苦了,请跟我到所长室来一趟。” 这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的态度令人感到有些失望。 我跟着他绕了一圈来到位于走道里间的所长室。 一个巨大的市镇模型首先冲击着眼帘,无论从外观还是构造都制作的十分精致。 站在模型周围的共有三个人,他们在相互讨论着什么,中间有点秃头的中年人,从散发的气质看来应该是所长。 见有新的客人到来,中年人就令另两个人先离开了所长室,我身后的年轻研究员也跟着离开了。 我不会是打扰到他们了吧。 “昨天就接到你们研究所的电话了。 请坐。” 所长指了模型边的长沙发让我坐下。 “那份资料对我们十分重要。” 听他这么一说我把手中的资料递给了坐在一张正对着我的办公桌前的他。 “是关于八年前这个小镇曾经发生灾难的文件。” 我剧烈地打了一个冷颤,全身的血流迅速增快,自己身为研究所的一员,怎么可能不知道会有这种资料呢?而且也从未听同事提起过。 “我们这几年在改造小镇规划和设施的同时,也正在调查当年的灾难。” 看来这里和我的研究所不同,绝对是更具体综合性多方面的研究所。 那么,如果他们真是小镇的规划者,我就不得不说上一句了。 “你们根本就没有吸取以前的教训,直到现在这里仍是污秽不堪。” “前几年全国上下都在搞经济建设,我们镇子那时被视察时获得了‘工厂一片欣欣向荣’的称号,尚若错过这一发展的大好时期,将会有更多的人为生活不择手段。” 他说着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走到模型旁边,“同样,听说八年前发了一件能作为例子的大坝事件。” “这个我知道,当时我在这里读书。” 所长点了点头。 “如果那种事发生在现在,绝对不会有人因捕几条鱼而花费时间与金钱,并且制造混乱还使有人受伤。你可以看这里。” 满是皱纹的手指着模型中河流上流的几处方形建筑。 “专业化的大型养鱼场,可以饲养多种经济鱼类,只要有爱好和需要谁都可以来投资。” “呃……” 我企图说点水源方面的问题时他抢先了一步。 “不用担心养殖的水质问题。你可再看这里。” 他微笑着,自信十足地挥动手臂,敲定在下游的几处圆形建筑上面,外形有些像蓄水池,周围有许多水管相互连接。 “全新的净化设施,保证了生活用水和汇入大海的水质达到标准,同样也能用于淡水养殖。” 有点见鬼了,这个头有点秃的家伙八成认为我是上级派来调查发展成果的。 “还有,如果刚才你有经过大坝,就会发现它正在被改造。” “是想扩大规模用于发电吧,这样做根本没有好处……” “不对。” 那满是皱纹的手在我脑前晃动了两下。 “是新开辟两条通道,使上下游之间船只和水生物不受他的阻隔。” “怎么可能?” “的确是一个工程难题,但我们已经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将来一定能够如愿。” 他走了一圈重新回到了座位上用手托起下巴。 “小镇正在往好的方向一点点地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我目瞪口呆,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他说的似乎没有错,自己的目光或许太窄小了,失去了一个全面观察的视线,犹如拿着一片叶子遮住了眼睛。 回想起来,华叔比我看的更远,他是经历这一变化的人,小镇发展的历史,留有他的脚印。 是自己深深的误解他了,万物的转变是要经历过程的,只注重眼前的我没有资格评价华叔,更没有理由朝他发火。 真是后悔着对一个老朋友的所作所为。 “对了,你说八年前在这里上学,是否有经历过那场灾难?” 所长在办公桌上,翻阅着我带来的资料,从远处观看,外形是一张张照片。 “有经历过的人,无一不认为那是场超乎常理的现象,我们用掉了几年的时间也不得其解,目击者能提供的依据更是少的可怜。你可以过来看看资料,或许会想起些什么。” 我用发软的脚撑起沉重的身体,每跨出一步似乎需要花费全身的力气。 作为研究员,求知欲望是很强的,往往一个课题会被当成一辈子的追求对待,这位所长正是和我抱有同样的想法。 但是,我不能透露,那是事先就和她说好的。 来到办公桌前,我用双手按在上面来支撑沉重的身体。 一张张清晰的照片映入视线内,心在不知不觉间阵痛了起来。 有,当然有经历过了,我很想这么回答。 而且不单是经历那么简单,是从头到尾的全过程,连脑袋中还留有当时的放映胶卷,虽然陈旧,但是非常完整,因为我会时不时地拿出来维护,以致于保留的完好。 我答应过她,只要自己学术有成一定找机会探索一切,可必须是孤独一人的情况下。 如果她的演变是不可磨灭的自然现象。 我的研究将是掌控现象的船舵。 这是个美好的愿望,也是个耗尽终身的漩涡。 此时,视线已渐渐不知不觉地被面前的照片模糊…… * 泠澜失踪差不多有半个月了。 我每天下课都独自一人前往河边寻找,沿着长长的路段从上游走向下游,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平静的水面。 只要见到一个水花,或者一条特别的波纹,心中便有一丝安慰。 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头,我至少要走上一个轮回,这已经像是一日三餐那么习惯与平凡了。 有时想干脆放弃算了,那么任性的人今后也会很难相处下去吧,满脑子除了鱼和赎罪外什么都不装,有时的行为还傻得不如一个小孩,要不是我一直同情她,说不定早就死掉了。 倒在路边,沉入水底,或者被当着怪物殴打,要么送去实验室做解剖研究。 咒骂、歧视、虐待,任何一种可能都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每次想到这里浑身的神经又会紧紧地打结,骨头也像浸泡在盐酸里一般软化,心脏宛如被一支大手捏得变形扭曲。 今天同样没有任何收获,我来到华叔的摊位,点了一碗羹汤。 “怎么了,最近一直无精打采的样子。” 听到华叔这么问,我很难开口,总不能把泠澜的事告诉他吧。 “没什么。” “像你这种年纪的孩子有的烦恼一般就是这几种:和父母吵架;成绩考砸;失恋;买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跟同学不和…… “都不是啦。” 我不打断他的话,恐怕又要唠叨一大堆了。 “那就可能是精神疾病了,劝你早日咨询心理医生。” “多谢关心。” 我叹了一口气,无力回绝着他异样的眼神。 他忙活了一阵,把汤送到我的桌边,自己也在对面的长凳上就坐。 “该不会和杜老水手的孙女吵架了吧。” 他细小的声音仿佛一下把我的心穿透似的。有的时候在想,跟一个朋友混熟后,他就会成为自己脑子里的一条虫,这话还真不假。 “算是有点别扭和疙瘩。” “哈哈哈……” 我狠狠的瞪着华叔开心的嘴脸,不知他是揭露了我的心思而感到特别有成就,还是存心觉得有趣。 “所以我才会很羡慕年轻人嘛。” “不要在我不高兴的时候开玩笑。” 他瞧我生气起来便收拢了一些。 “好的,好的。” 见中年人安静下来时,我想和他谈点正经事。 “近来一段时间,你有没有听说有人在河面上看到什么特别的物体,像是突然有水花四溅或者形状奇怪的不明物?” 他摇摇头。 “没有听说,倒是这几天港口的渔民们争吵的很厉害。” 听他说没有我放心了一些,要是有人发现她并乘着船去追那可糟糕了,我此时在意起后一件事。 “他们在争吵什么呢?” 华叔一下子环顾四周,像是要告诉我天大的秘密一样,十分小心谨慎。 “不久就是全国的传统节日端午,那天市场的货物价格会有所抬升,鱼类的价格也不例外,每年的六月到八月,正是东海海域的禁鱼期,我们这里也算是舟山渔场的一小部分。内陆城市的人在这段时间吃海鱼的机会很少,因此鱼价非常高,如果再加上端午节的话,可能会疯狂飙升至前无仅有的地步。” “那他们想……” “在禁鱼期出海冒险捕鱼。” “这太乱来了,被抓到可要重罚的。” “他们似乎打通了上层关系,愿意将暴利润分给他们,总之就是取得了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 “把尚未成长的鱼捕走,长期还不是对自己不利。” “没办法,人经常就是会在金钱面前屈膝下跪。” 怎么想这都不是好主意,所以我才会那么讨厌小镇里的人,简直贪婪到了极点,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谋取私利。 要是杜大爷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去插手的,可惜他现在还在医院里。 终于有点明白他这样的人存在有多么重要的意义了。 理论上是不能根本解决,但能极力缓解,这便是杜爷的立场。 我把汤喝完就离开了华叔的摊位回到家中。 由于大坝事件家里花了不少钱,我们只能放弃原来的公寓改租普通一厅两室的老民房了,但搬进来我很习惯,并没有怨言。 * 大约又过了一个星期,周围的气温连续几天上升,有种在六月份体验盛夏酷暑的感觉。 我在家中看着电视,身边开着两架电风扇,手里拿着大号竹扇子,可是仍就无法驱除炎热。 汗水沾湿了整件短衬衫,就连躺靠的沙发边都有汗滴们形成的小水潭。 全身感到非常烦躁,心灵好像一直在炼丹炉中蒸煮一般,难以平静。 终于到了久违的天气预报节目。 等听到有关这个小镇的地方报道时,简直快要张嘴吐舌头哇哇叫上一番。 三十到四十三度,又比昨天高了一度。 全民烧材火共同制造二氧化碳都不会爬升得这么快吧,按照这种速度也许不用一星期就可以达到沙漠的水准了。 而且周边的几个城镇的气温和这里相差甚大,感觉有个巨大的电吹风直对着小镇上空吹拂。 正当我想知道原因时,电视里的播音员突然说道。 “具体的情况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接下来就是播放节目结尾的舒缓音乐。 “这也太不负责任了。” 我抱怨着伸出脚趾踩了沙发前茶几上的遥控器按钮,把电视关掉了。 接着转了个身子平躺在沙发上,湿淋的短衬衫紧贴着背感觉很不舒服。 我望着陈旧的天花板,上面的白石灰有的发黄,有的已经脱落。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起来,我放下手中的扇子,用手臂遮住了眼睛,心里头又开始有些怪怪的。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的天气不待在水里马上就会发病,要是上了岸走远了找不到回水里去的路,那可就糟糕了。 该不会独自一个人再次跑到深山里放生鱼吧,在那里出了事,就算几天几夜也无人知晓。 我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突然有一种想出门的欲望,就到房间里取了一顶太阳帽戴上。 明明知道外面什么也没有,但还是想去看看。 人为一点需求心,不得不用行动来弥补,只有确定了每天的事实,才肯死心。 这有点彩票迷的感觉,明明知道微乎其微的不会中奖,仍旧每天关顾店铺,哪怕买一张也高兴,内心就是能因它而感到满足。 外头很热,这我当然知道,如果不去走上一趟,今天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晚上也未必睡得安稳,为了彻底打消脑中执意否定却又存有一丝希望的念头,一定得付出实际行动将那念头抹杀。 我不能顺着树荫走,意识早已将双脚牢牢地铺在了沿河的轨道上。 身体感到轻盈,接近漂浮,热气从脚跟向上传递,热量则从头部向下扩散。 我试着放松身子,带来的是一种麻痹肉体的感触,仅有也只可能依靠这种感觉来抵御高温。 一走就是四十多分钟,直到大脑产生晕眩,有中暑的前兆威胁身体时,那一丝的念头才渐渐消弱。 从家里出发沿着河走,可以看见大海,蔚蓝清爽的色调,使人暂时遗忘身处空气几乎窒息的烈日之中。 到了这里差不多就可以回去了,如此火烈的灼日,也许要到傍晚六点才有消退的迹象。 可是看到河流汇入大海的交界处,那一丝刚消弱的念头又在心中作怪了。 我隔着帽子抓着头皮,憎恨自己犹豫不决的内心。 在这样的内心控制下,我没有回头,继续走了下去。 我走进一家海边的饮料店,里面吹出的阵阵冷气吸引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 在这里喝一杯饮料等到傍晚也是件不错的事。 靠近透明玻璃门窗的视角,可以看见大部分海面,如果有什么动静肯定能马上捕捉到,等不太热的时候再去沙滩上看看吧,也许能发现点东西,我这么想着。 见服务生向我迎来,就随口要了一杯樱桃饮料,觉得樱桃在内地比较稀有,属于进口水果,平时很难得吃上一回。 不久饮料被端上来了,外带了一个由贝壳组成的水晶发圈,那些水晶一定是塑料做的。 “这是赠品。” 听服务生一说,我皱起眉头回望了贴在墙上的菜单,最近的确实有赠品服务,每种饮料对应的赠品都不相同。 樱桃是女孩子的专用饮料吗?不然送发圈干嘛。 只见服务生对我噗嗤一笑,便走开了。 真是莫名其妙。 我凝视着发圈把嘴靠近吸管,樱桃味非常清甜,并且没有腻的感觉,很好喝。 要是这个发圈戴在她的头上会是什么样子呢?我不禁想象起来。 水晶贝壳配上鱼鳍耳朵,会有一种大海公主的气质吧,倘若再穿上漂亮的晚礼服,结合着含蓄的微笑,一定能在触情的心间开拓出陶醉的美妙姿色,使双眼完全沉寂在被柔和气息渲染的赏心悦目之中。 不知不觉,眼前的沙滩热闹了起来,听柜台的服务生说是渔民们出海归来了。 远处有几条下锚的大船静静地停靠,附近有一个小码头,渔民大概是从那里上岸的。 “希望他们不要做的太过分了。” 我喃喃地说着。 在禁渔期出海,除了贪心外我想主要也是为了生计,有时还真的很同情他们。 烈日当空还在海水中辛苦地漂泊所换来的仅仅是最基本的生活,如能有别的方法谋生的话,也用不着在这时去冒险。 有几辆装满鱼的货车从店门前的小路开过,我不经意地喝完最后一口饮料。 其中的一量货车竟给我的视线带来一瞬间的刺眼,虽然看的不是很清楚,但心里已经传来一阵恐慌。 我顺手拿起贝壳发圈,冲到店铺外面,心怦怦地乱跳。 一刹那的意识告诉我,那道刺眼的光线带着金色的光芒,记忆里的数据库给我的直觉判定为不吉利的色彩。 货车过了转角,我跟着箭步奔跑,炎热的光照使额头立即积聚大颗粒的汗珠。 双脚落地没有一点实在感,仿佛在追捕比自己强大几倍的怪物般害怕。 在转角的直道里我愣住了,亮闪闪的夺目光芒,扎入了瞳孔的最深处,一个个扁圆、流线形的物体穿透铁渔网和车斗栏杆浮现出来。 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东西么?! 站在原地的我被突如其来的大脑冲击物所震动,稍等神经中枢微微稳定下来时,听到服务生在店里的窗户边朝我呐喊。 余光在开走的货车和服务生之间徘徊,最后定在了服务生身上。 我掏出钱包付了饮料费,顺便向她打听。 “刚才那辆货车开往什么地方?” “应该是西街口的渔行吧。” “谢谢。” 下一个目的地已经确定,我整理着混乱的思绪,迈出了双脚,心跳声依然在耳边残留。 * 西街口我来过一次,主要是批发商品的地方。 这里通常都很热闹,人来人往十分杂乱,今天大概是受到天气的影响,四周冷清了许多。 被我盯中的货车正在卸货,处在一家画着沙丁鱼标志广告版的大店前。心里必须镇定,我告诫着自己,然后走了过去。 “先生,打扰一下。” “嗯。” 皮肤黝黑的渔夫没有看我一眼,只顾忙着把车上的货搬下来,此时金色的鱼已经不在车上了。 “这些鱼儿是从哪里捕来的?” “呵,当然是从海里了。” 他当我问了个幼稚的问题,讥讽似的朝我一笑。 “那些金色的鱼,你不觉得奇怪吗?” “稀有的东西,才能卖出好价钱。” “如果我告诉你它们有毒呢。” 渔夫停下手头的工作,瞪了我一眼。 “你是其他渔行派来的人吧,想特意压低它们的价格,好大量收购获取暴利,我告诉你,捕到它们的不止我一个人,劝你早点死心。” 交流马上就出现了隔阂,在这些家伙眼中,也许只存在利益。从他的话判断,很可能问题已经扩展至整个城镇。 我从他身边走开,进入渔行内,里面的地板全是水,非常潮湿,熟悉的鱼腥味,刺鼻地从各个方向传来。 通向深处的道路有一扇门,内部是储藏室,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水池和水箱,我往发出金色光芒的角落走去。 正要见到它们时,一个身子挡在了面前。 “小鬼别随便进入要地。” 一个粗壮的胖子叼着嘴里的烟,动着双唇。 “那些金色的鱼很危险,最好放走它们。” 胖子不屑一顾地盯着我,就像狮子傲然站在猫面前一样。 “我是这里的老板,实话说吧,最近各大渔行都在收集这种鱼,价格已经狂升到一斤五千多元了,内地的富豪最爱稀奇物。 至于买去后是食用还是观赏都和我们无关,就算出了事,也得他们自己负责,和自愿吃河豚的人是一样的。” “它们比河豚更加……” “好了,要买可以卖你,不买就请离开!” 交流再次失败,说出它们的危险性,恐怕只会被当作笑话对待,我感觉失望正在占据着内心。 储藏仓库里很快又有几位壮汉围了过来,用不友好的面色对着我,似乎认为我是其他渔行的密探,紧紧地越靠越近。 如此的情况下,我只得后退,转身出了门外。 脑子在发热,身体在流汗,一时间变得不知所措。 浓厚的孤独捆绑着身子,这是以往绝无仅有的体会,平时也只是独自一人,本该习惯的东西,却开始不习惯了,说不上是为什么。 我让自己冷静一下,思考起来。 泠澜的痛苦经历是千真万确的,这种抹杀身心的感觉,难道还要让更多的人忍受吗? 被排除在外,不被接受,失去正常人的生活,因天气的变化而体验躯体的扭曲痛触,在未来离之远去的还会无止尽地增多。 无论如何我也不愿看到还有更多的牺牲品出现。 我想起了过去受人尊敬的水手杜爷,以他的名望或许有扭转局面的希望。 * 傍晚时,我赶到了镇立医院。 由于不明白杜大爷的具体名字,在询问服务台护士时花了不少时间,最后得知是住在老式病房的三楼。 我奔跑而去,来到杜大爷治疗的地方,这层有许多房间,每一间里又有六个病床,大部分都有人躺着。 整个场所都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的臭味,闻到就叫人想起疾病,给慌张的心情增添几分沉重。 不知是不是到了晚餐时间,这里的护士少的可怜,顺路向她们打听竟然都说病人太多记不住之类的话。 我在楼层管理室边的长椅子坐下,等着有人能来开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夹在皮肤与短衬衫之间的汗水更换了一批又一批。 将手肘靠在膝盖上,手掌撑在下巴的我处在冥思苦想的等待中。 既然渔行在收集金色的海贵族,价格也在上涨,他们应该不会立刻运往内地抛售才对。 如果我有钱的话,就一条不剩地买光它们,当然这明白着是在空想。 双腿还是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我逐个病房一个个地巡视,最终无获而返。 接着仍是回到长椅上仰望洁白得令人发昏的天花板。 华叔家若有电话,一切早就迎刃而解了,亏他还把装电话当作今年奋斗的目标之一,这几个月我向他买肉串的钱足够顶上一部了吧,当然是在没有其它花销的前提下。 结果,到了晚上九点我还是失望地回去了。 刚才值夜班的楼层管理员一来,听了我要寻找对象的称呼,反应如触了一道电。 她说杜大爷前几天就偷偷留出医院了,并提及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早已潜伏了近一个月之久,还针对以“他是个非常不好管的顽固派”为题,啰嗦了一堆。 * 深夜,我在家中的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明明是燥热的夜晚,却感到来自身体内部的凄寒,这种感觉叫孤寂,我深知这一点。 当心头憋闷的话因无人倾听自己的述说时,好像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的。 其余的同类不过是单纯交流的物质,宛如吸进口中即刻被呼出的空气,没办法达到心灵深处。 所谓知心者,像在道路前方铺垫着基石的人一般,他会让这条路变得平坦,顺畅起来。双脚倾踏在这份理解与沟通之上才能稳定地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睡着,即便是真的入睡也是浅薄的。 好似一直在做着混乱的梦。 有水的声音,冲刷流动的很快,自己就站在大河边上。 水流即将淹没身体,可却移动不了,怎么也走不开,河里滚动着什么东西,在旋转、交错、扭曲,向河中央的一个人扑去。 那人戴着浅蓝色的圆桶帽,穿着夏季的女生校服,我看不清她的脸,喉咙哑的出不成声,快逃!快逃!快逃! 那些东西跃出水面,它们浑身是金色的…… 我在一阵猛烈的颤抖下惊醒,双手留下了和床边木头摩擦仿佛挣扎过一样的印记。 此时依旧能听到水的声音,外面应该下着暴雨。 衣服湿透了,头发落下水点,大量的汗水使我像个刚沐浴出来的人。 眼前模糊,窗外更是白茫茫的一片。 等等,我用手柔柔眼皮,放亮了再看。 眼前清晰,窗外仍是白茫茫的一片,就连离屋子最近的树干都消迹了。 我急忙打开窗户,一道水帘无尽地打在窗台上,大量水花溅湿了全身。 这不是一般的雨,我意识到了。 胸口都快被其撕裂,紧张感瞬间贯穿内心,自己在发抖、在打颤、在恐惧。 我用无知觉的手关上窗户,整个人如没骨头似的坐在地上。 普通的雨无论再怎么大,都是线性下落,给大地点状冲击,此刻户外的雨,是以体块的形式下落,在到达地面后,铺设为成片的面状。 点和面有多大的差距我不清楚,只知道面是无数的点构成的。 整个小镇就像处在一道通天大瀑布的下端。 如此的降水量已经不能再用毫米来做单位了,不出一天全镇便会成为第二个被洪水淹没消失在海底的亚特兰蒂斯。 在大洪水时代,海贵族就曾经活跃,它们是海神的使者么?不可能的,只是个海上渔民的传说,一点依据也没有。我摇了摇头。 叭咔!房间门突然打开了。 冲进来的是焦急到满脸不成人样的父亲。 “赶快收拾东西,中午我们离开这里,注意不要带太多,一个行李包就够了!” 说完他匆忙地跑了出去,家里到处传来物体间相互碰撞的声音。 我软塌塌地坐着,根本摸不清头脑,一夜之间,像是换了一个世界。 窗外有巨大喇叭的声音隔着水声隐约传来。 “水位已经突破警戒线防洪堤坝失守,近海地区已被淹没,请所有的镇民立刻往内陆山地转移,紧急通知再重复一遍……” 应该是用类似防空警报的扬声器发布的,全镇都能收听到吧。 什么玩意啊,我甩甩头爬了起来,手臂撞到了桌脚,有疼痛的感觉,看来是完全处于现实之中。 “还愣着干嘛,快收拾逃命呀。” 母亲提着大袋物品从门口经过,快速的脚步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能逃到哪去呢?” “总之不能待在这里啦。” “你也看到了,外面这种样子,能见度几乎为零,出去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到中午就会好转。” “鬼知道。” “户外广播上说的,反正给我快点收拾。” 这种时候还能依赖广播,简直服了,人类就是喜欢这样逃避的生物。 带着一份不安的心,我还是不耐烦地开始整理起东西。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全家和邻居都聚集在楼梯的走道上。 理由听说是等到面雨小后能比从家里提前更快逃离,我认为这种想法还真傻得可以。 每个人都穿着雨衣,手提行李箱或是背包,个个惊慌失措,相互小声议论,有的单独低头祈祷。 每当有水浪冲进一楼的通道内,许多人就会因恐惧而发出低鸣声。 有几位男士还时不时地走下去,用自己的身体测量着深度。 看目前的样子,这个地方的水位大概能浸没膝盖,有小孩的话,必须要抱着或是背着才能通过,当然水还在不停地上涨当中。 对将来发生未知事件的过多猜想造成我有那么一丝的紧张。毕竟我是他们之中唯一了解事件起因的人,如果不想着做点什么的话会缺乏责任感。可是如今自身的存活都还不能保证,其余的不过是妄想。 最后悔的的一件事,便是那天没有答应她荒谬的要求,再次去深山里一次,要是知道有今天这种水逼人命的禁地,当时顺应她就好了,至少能不留下遗憾。 到了中午,面雨还真的奇迹般地恢复成了我们所熟悉的点雨,但我想那只是老天在酝酿下一场面雨的缓和阶段。 邻居们开始按捺不住了,与其等死,不如出去寻找生机,成为了他们的口号。 我的一家子稍后也随着人群,手挽着手走入水中。 混入泥沙的浑浊之水在我的脚踏入原本地面的同时,没过了肚子以上的位置。 水并不冰凉,反而有些微热,这是最容易滋生细菌的温度,身体因此感到恶心与难受。 外面的一切都变了样。 倒塌的树木、倾斜的电线杆、飘浮的汽车,以及浸泡的建筑,无不展现它们凄凉的一面。 视角变得无法看到原本地上的东西。花圃草地,水泥路面和铁栅栏统统沉浸在水中,只能通过记忆去判断他们过去的位置。 一不小心,很可能会陷入或者撞上沉在水里的低矮物体,这时跟着前面行人的轨迹是最好的选择。 大雨拼命地敲打着我没有被雨衣遮掩的脸部,感觉无数的石粒从天而降,致使略低着头的模糊视线只能观望前方一小块地方。 身边到处都是雨点坠入水面形成的涟漪,在大风下滚动的水波不断袭击着胸口。 此时并不寒冷,但我却在发抖。 走到大街上时,周围的人多了起来,看他们的表情就和战争片中逃亡的百姓相类似。远处有几艘充气型的皮气艇,是当地政府派警员来载老弱病残的人用的。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围了过去,你争我抢地彻底暴露了本性,这时就算遇到亲戚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挤下去的吧。 警员吹着哨子,维护着秩序,可是根本无效。 其实你们不该来的,这种时候体现大众中优越一面只会延误时间而已,使真正该上船的人上不了,反而被强壮好挤的人赚了便宜。 我的母亲想凑热闹似的过去围观,被我一把拉了回来。 “等我们到了安全地带,那些船还开不了。” 我瞪起眼睛警告着她。 人流来到了沿河大道,我眺望小镇的那条河流,它的情形简直让人惊愕。 可以说已经上涨到了我们的头上,跨越高大的护河围墙不断地把水冲罐进来。 更大的变化就是它的流向居然是逆反的!水完全从海里被倒吸回来,这种事平常绝对不会发生。 我再看看远处的天空,除了黑压压的乌云外,还有一些深红色的漩涡云。 心灵迅猛地遭到雷击般麻痹,每吸一口气,身体都像是正在凝固。 这是杜大爷曾经遇到的异物,真实地望见它,就有一种被死神亲临笼罩的感觉,那是能吞噬整个意识的可怕东西。 要不是家人拉拽沉迷其中的我往前走,恐怕意识和灵魂已被它夺去。 我感到不安,如果事情不能解决,可能谁也逃脱不掉。 眼前的路可以通往学校,本来要上课的今天肯定会因意外的自然灾害而放假。 校内钓鱼场,我有种预感,杜爷离开医院后一定会回到那里去,她也可能会返回家中照顾留下的鱼,为什么之前会没有想到呢。我突然想要到那里去,即便这么做很荒唐。 在一段上坡的路道,水下降到了膝盖的位置,行走起来轻松了些。 不远处有好几辆公共巴士停靠,似乎是政府为了载大家到安全的地方,特别设下的。 我明白自己该做什么,虽然有一些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怕。 人都是厌恶死亡的,可在关键的一瞬间,若精神与信念的力量激发,将变得无所畏惧,这往往是英雄诞生的前兆。 千钧一发的时刻用灵光一闪,去挽救生命的人是绝对存在的。我没指望自己会那样,但如果像之前连想都不敢想,就是一种耻辱了。 巴士比较拥挤,不过比不久前的皮艇好多了,它的车轮有一半陷入水中,并不影响行驶问题。 我让父母先上车,由于人多他们只占到一个座位,这样至少能轮流交换就坐。 当他们在车窗边诧异地望着我,说为什么不上车时,我露出一个即将就义的士兵大无畏的笑脸。 “有个重要的东西忘了,会赶上下一趟车的,不用担心。” 时机把握的很准,刚说完,车子就发动了,耳边传来他们的叫喊声,但是倾刻间就被大雨给吞噬。 此时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个好孩子。 * 有一家子,他们无法坐上巴士,沉甸甸的家私拖了他们的后退,然而那些家私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宝物,等同于生命一般重要。 我在坡道上看见了他们,不由自主地帮忙推上一把。 破旧三轮车的轮子紧紧地和水底的路面拥抱,要使他们分开,需要花出大力气。 车上乘放的杂物堆得很高,用麻绳绑了好几圈,巨大的压力充满着各个角落。 “你怎么没和家人一起,小兄弟。” “感觉忘了重要的东西。” 听到我的声音,在前面握住车把的消瘦中年人立即回过头来。 “你是……原来是你啊。”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怎样,和我们一起走吧,虽然慢了点,但保证不会挨饿啊,” 中年人自豪的样子令我露出笑容。 “那些杂物就是你的移动厨房对吧,好意心领了,这时该不会提高价格吧。” “对你例外。” “呵呵。” 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特殊的顾客,现在是,未来也是,我收取面部松弛的肌肉说出了想法。 “可惜我的确有重要的东西要寻回。” 他认真看了我一眼,点着头像是尊重我的主观选择。 “那可要多加小心。” “知道了,下次还要到你那买肉串。” 我帮华叔把车推到了平缓的地方就离开了,他和他的妻子以及比我小的女儿共同望着我,那一对对目光寄托着祝福的坚强与勇气。 回到坡底,水面又爬到了肚子以上的位置,我脱掉沉重的鞋子,张开双脚和双手划了出去,这种情况游要比走的快。 路边偶尔有几个好心人,询问我的去向,并劝说前面很危险,我都朝他们挤出勉强的笑脸,继续向学校游去。 学校位于一座小山丘上,地势总体偏高,但此刻我处在上坡路段,水流速度明显十分湍急,各种杂物到处漂泊在水面上,给我造成严重的阻碍。 由于平时缺乏锻炼的原因,游了好几百米身心就感到无比倦怠,我抱着一颗大树稍作休息。 几口淹入喉咙的污水被我吐了出来,将身体立直后发现双脚竟然无法碰触地面。 “深到这种程度了吗?” 我拼命呼吸着空气,由于水压的作用,胸口变得很闷,氧气供应明显不足。 前方直面的坡道根本没有再可以依靠的物体,游到手脚发麻或者抽筋时,便会坠入站不到底的水中,如果再加上呛水就彻底完蛋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再次游了出去,随时换气调整着呼吸。 周围没有一个人,头上是昏黑的乌云,眼前是无尽头的水面,耳边只有雨点和水流的声音。 宽广延伸的水域令人空虚,毫无实感,整个人飘渺、晃荡,仿佛被这空气所吞没。 手脚开始发软了,我知道自己在害怕得发抖,很想停下来。 有一面镜子就知道面前的脸有多么的苍白,嘴唇是多么的无色,样子是多么的颓唐。 我又想起了她。 这种时候她会逃跑吗? 不可能。那副身体能逃到那里去呢,她没有退路,人类社会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了。 “只能前进啊。” 泠澜好像在耳边悄悄地对我说着。 “要是此刻放松手脚,就等于是放弃了生存,舍弃了希望。” 她用坚毅的面庞正在看着我,感觉她就在这边,依附在我的身旁,在水里摆动优雅的身姿,牵引着我游动。 我们在共同前进。比起你所忍受和经历的种种遭遇,只要百分之一,不,是千分之一的坚持,就足够让我穿跃这条水道无数次了。 一旦有了可追寻寄托的精神力量,人就会成为巨人,彻底地打败自己的软弱。 等我意识清醒的时候,朦胧的双眼望见了校门口的标志性雕刻石墙。 这段水路像是奇迹般的缩短了。 * 校内的钓鱼场比我想象的状况要好,池塘里的水虽溢出高地,可站在下端的平台上却只能淹没膝盖。 池塘的入口和出口被人用许多大石块封堵住了,水面因此没有继续上升。 他们一定有回来过,我心中暗暗地猜想。 突然发觉砖屋里好像有动静,声音来自锁了的门内部。 踏在只有雨点敲打的平静水面上,我来到了高地,并在屋前叫喊。 “是你吗?” 里面发出了剧烈的物体碰撞声。 我的话有些颤抖。 “开个门好吗?” 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她可能还在绝望着,因为自己的身体而遮掩着所有的人。 “我说过……可以接受一切的,相信我,上次的事对……对不起。” “咚咚咚。” 我苦着脸敲了好几次门。 “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呀——!” 粗哑的一声叫喊传来,像是某种动物的哀鸣。 她在害怕,也许不想和我见面。 我的头撕裂地疼痛,咬紧牙根狠狠地砸门。 “你怎么啦?!” 巨大的木头响声伴随着一个隐约几乎听不清的话。 “不……要——” 宛如乌鸦的叫声,字间发音含糊不清。 这不是她的声音,但却是从她的口中喊出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用身体持续猛撞大门,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门冲撞开。 昏暗的屋内混乱不堪,碎玻璃满地,水箱和鱼都消失了。 椅子、柜子,全部翻倒在地,整个样子像被土匪洗劫过一般。 在黑暗的角落里有一个人影,床上的被子零乱地拖在那边,一副忍受人类极限痛苦的挣扎痕迹,呈现了出来。 她可能难受得在房间里翻滚,毁坏了许多东西。 我带着沉重的身心走了过去,鱼腥味渐渐浓厚地冲击着大脑。 “泠澜,是我啊。” 人影缩的更紧了,用被子严实地裹住自己。 “没有必要害怕,我们相处很长时间了,你的事我都知道,让我看看你吧。” 我摇着头狠下心来冲过去,抓住被子用尽全力把它拉开。 被子撕破了,女孩只抓住其中的一角。 我含着泪一口气扑上去把她环抱住。 一瞬间,那股鱼腥味似乎充满芳香,在黑暗中我用触觉感受着她。 湿润的鳞片依然盖满全身,上次的背鳍成长得又厚又硬,四肢全部失去了指头,形成了鳍状,中间附着类似蹼的薄膜,并有尖锐的刺位于顶端。 “无论怎样改变,你还是你,永远都是。” 她的紧张感消退了下去,松弛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泪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我发觉那对鱼鳍耳朵更大更漂亮了,染上鲜红的血色如脉搏般抖动着。 泠澜的语言能力几乎丧失,除了能结结巴巴说几个字外,什么也讲不清了。 我带她走出了屋外。 她的身体焕发出淡淡的金色,在乌云密布、雨水交加的天气里显得格外耀眼。 泠澜的头发修长了一些,脸颊边有深邃的半弧形缺口,将来可能会形成完整的鱼腮。 除此之外一对灵性的双眸没有任何改变,脸蛋也是我熟悉并且喜欢的样子。 只要看着她,我就感到安心、踏实。 我把手摸进口袋,掏出饮料店赠送的水晶贝壳发圈。 “这个是礼物。” 她略微歪着头,眨了几下眼睛。 我走过去为她戴上。 果真和我想的一样,贝壳发圈非常适合她,一个心目中的大海公主诞生了。 “很可爱呢。” 我发出了温暖的微笑。 泠澜先是抵着头,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可不多久便又开始落泪了,雨与泪共同交织在她那被零星鳞片装点的脸上。 她的眼泪成为我心中悲痛的源泉流淌着。 我不相信命运,更不信永远会被它左右一生,用自己的双手总能改变点什么,我到现在还是如此地坚信。 * 洪水浸没了教学楼的第一层。 我拉着泠澜的手游到了通往二层的楼梯边,然后走了上去。 空荡荡的教学楼内电路中断,显得有些冷清、阴森。 我脱下雨衣把昨天见到海贵族的事和泠澜说了。 面对九年的恩怨之物再次出现,她的反应和我想象的一样惊讶和害怕,小嘴张合着像是焦急地想对我说些什么。 我带她走进一间教室,从讲台边拿出一支粉笔。 “可以用这个。” 泠澜轻轻地点点头, 由于没有手指的关系,她只能用两只鱼鳍手掌夹着粉笔在黑板上比划。 泠澜吃力地摆动手臂,写下歪扭的字,途中还把粉笔弄断了好几次。 “要送它们回家。” 黑板上这样写着。 “是吗?” 女孩尽力地用喉腔深处挤出一个“嗯”。 粉笔缓慢地又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 “我昨天有见到爷爷,他急忙离开,一定去它们那里,” 看来杜大爷早就察觉到了,不想让泠澜面对伤害她的海贵族,而独自再次去弥补曾经的过失。 “不知道数量有多少,应该大都分布在各个渔行里,发起洪水时,有的说不定趁机游走了。” 泠澜坚定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三个字。 “我要去。” 她还是一点都没变,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就想全心全意地去达成。 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抖动着,也写下三个字。 “我也去。” 一双清澈无暇的目光立即向我投来,女孩合着双手,像是在表示感谢。 外头的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如冲锋的野战军,气势更加凶猛。 造这样发展下去,没多久就会形成第二波面雨。 通往一层的楼梯完全被大水吞没,我们只好选择从走廊的窗户跳入水中。 我们把木头做的课桌打烂,取下桌面的部分当小型的救生筏,泠澜拿着它率先着水,我随后也跟了下去。 波浪有节奏地起伏滚动,急促的烈风把雨打斜,如无数密集的银针砸下。 没有被雨衣遮住的面部感到万分刺痛。 泠澜拍拍木头桌面,叫我坐上去,她愿意在后面推着它前进。 虽然很想拒绝,但仔细一想这样的风浪不是瘦弱的我所能靠游泳穿越的,万一溺水,她还得特别照顾我,反而会给她带来麻烦,造成拖累。 “不用勉强自己,疲劳就休息!” 我爬上桌面后,隔着风浪声放大嗓门朝她喊着。 不知她回应与否,我们的小船就这样出发了。 我的四肢紧紧靠在桌面边沿,整个人趴在上面。 感觉背后像装了螺旋浆和发动机,在水面上前行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快,两侧的建筑物一瞬间就刷向脑后,来自前方的波浪刚一出现下一秒就打在脸上。 我在雨中喘着气,心脏都快要跳了出来,即有在湍急的大河中漂流的兴奋又有在海啸中冲浪的刺激。 面对着一个个转角和一个个障碍,总是能向左或是往右迅速避开,每到那时,我都会差点破口大喊出来,胸口中堆积的气息越来越浓厚。 不多久便开始有些晕眩起来,大概坐急速的过山车就是类似这样的感觉吧。 泠澜真的演变得像怪物一样,身体居然能比海豚般灵活,在水中对水流、浪花的掌握像老鹰在空中翱翔般自由。 出了校门口,和我刚来时的逆水正好相反。 在顺水下坡的地形中,泠澜也爬上木板,趴在我的背上,用双脚控制方向。我觉得她的身体轻盈了不少。 偶尔回头去看她,瞧见一副严肃的脸下略带着喜悦,她也望着我,嘴角微微翘起,我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真不明白,这么危险的时候有什么值得高兴? 桌面被水流推到了街上,许多矮层的房子都只剩下一个屋顶了,往远处眺去,一切就像水势汹涌的海面,四周漂浮着小镇被损坏的碎片,我们躲进流速较缓的巷子,熟悉的建筑和标志完全变了样。 这附近有一家渔行,我脑中的印象令我左顾右盼。 忽然,泠澜伸直手臂,指向前方已倒塌半边的二层建筑,她比我先发现了那里。 随着她鱼鳍脚掌的划动,我们靠了上去,到了很近的地方,我看见了原本挂在高处的广告牌,上面的彩色被水刷得退去,只留下半边鱼形的标志。 泠澜舞动着双臂,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她想叫我爬上安全的屋顶,自己则潜到底下去探查情况。 我顺着二楼不牢固的防盗铁围栏向上爬着,途中泠澜把乘坐的桌面递给我,见我安全处在屋顶上,她才钻入水中。 每个渔行都有贮藏仓库,有些甚至位于店铺的地下,如果仓门紧紧封闭,就算里面充满水鱼也是游不出来的。 会这么做的老板,大概还抱着侥幸的心里,认为洪水退后,还能保住自己的鱼类财产。 我蹲在屋顶上俯瞰水面,这种时候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眼睛转视看向天空,深红色的云已经覆盖了小镇的整个空域,云与云之间有许多像叶子脉络的红线穿插着。 被红线牵扯的乌云,仿佛越来越低,我不由得抬高右手,似乎能够触摸到它一般,浑身不觉间有一股要被它吸进去吞噬掉的感觉。 我转动着手腕,伸缩着手指,瞳孔扩张到了最大限度,明明恐惧着,却还像着魔似的,无法将目光从它上面移走。 “你是来审判和惩罚我们的吗?” 我自言自语着。 雨顿时停了下来。 休息那么一小会儿,接着有什么东西出现了,白茫茫的一片一直连向天际,没有任何瑕疵,像是取代了深红的云。 不,是从云里被释放出来的。 “啊!” 我大叫一声,抱着脑袋趴了下来。 口,眼,鼻,耳,左手,右手,左脚,右脚,腹,背……水从四面八方倾斜下来,我外露的皮囊迎受着一波又一波冲击。 这是面雨。 我下意识理解到。 在户外碰上它了!不过,这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我已经做过心理准备。 舒爽的生命之源,以愤怒的形态行动着,我无处躲藏,只感到有无数钢钉正排队穿过身体,如果要形容的话,呃,就像身处于大瀑布的下方。 耳膜被灌入的水流拍打,传给我轰轰的巨响,告诉我——再不找点遮挡物的话,恐怕会死掉。 大体的方向还记得,如果能到达那座建筑物的屋檐下方,便是胜利。 可是没有牢牢抓住并爬上铁围栏,就会坠入水中。 我向一个盲人一样在能见度为零的空间里摸索着,只能依赖自己的触觉了,而且不能有丝毫失误。 犹如背负着几百公斤重的包袱,我吃力的爬行着,水体给予周身的压力,根本不给我思考的空间。 触摸到了类似屋顶末端的东西,但是不能确认自己先前爬上来的位置。 头和背部非常疼痛,呼吸也急促起来,伸入半空中寻找栏杆的手也极度酸麻。 好累,好辛苦,也许会被沉重下落的雨结束掉生命。 必须跳入水中,这可能才是唯一的办法,至于之后……考虑不了那么多了。 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就可以,我的大脑向身体发出了指令。 没想到右腿竟然产生违抗。 “啊!” 抽筋了,而且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产生了不好的念头,连最后一丝挣扎的希望都被掐断了,绝望感如山一般堆积过来。 在渐渐昏迷的过程中,已经无法感受到痛苦了,有什么来到了我的身边,不,是上面,正在替我抵挡着一切。 是她吗? 一定是的。 娇小的身躯,纤细的肢体,我正在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保护着。 我很想说点什么,感觉无比地辛酸,这比我独自承受还要撕心裂肺。 那一刻,我不争气地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的神志才逐渐清醒起来,久违的洪水回到了我的视线之中。 自己仍然趴在屋顶上,第二波面雨已经退去了,我喘出一口气,猛然想起之前的情景。 “泠澜!” 我转了个身,背部碰触房顶的合金板时感到一阵剧痛。 她就坐在我旁边。 在深红色乌云为背景下,用一双清澈的眼眸望着我的少女。 她到底替我忍受了多久呢?要知道从高空下落受重力势能作用的水体足以压断人的肋骨。 我强行支起身体,用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有种想确认眼前事物是否真实完整的冲动。 女孩把鱼鳍手掌温柔地放在胸前,然后轻轻地摇着头,表示自己没事。 我抽动着僵硬的嘴唇,不知该如何说出感激的话,最后也只是像个笨蛋似的挤出两个字。 “谢……谢。” 泠澜拍拍我的手臂,连续点点头,一下子从屋顶跃入水中,不一会浮出水面,高举着手中的渔网,里面装的是金闪闪的鱼。 “原来你找到啦。” 我感到不可思议。 没错,她做事情可是非常认真的,所以绝对不能再给她增添负担,或者延误更多的时间,尽自己的一份力才算是对她最大的报答。 “好吧,我们去下一个地点。” 只休息了一笑会,我们两的小船继续在水面上航行了。 女孩把渔网捆在手上,把底部放入水中,用双腿划水前进。 我对小镇里,其他渔行的位置并不了解,唯一想起的便是距这里不远的西街集市那一家。 西街处在小镇的山丘上,洪水对于那里的入侵,显然会减弱许多。 快抵达时,我们把木板收了起来,改为步行,水位仅在大腿的位置流动。 令我没想到的是,那家印有沙丁鱼标志的渔行内居然还有人影活动。 所有人应该都已经转移了,这种时候还会留下的人除非是…… 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位壮胖的渔行老板的模样。 我叫泠澜不要进去,先在门口等着,她的样子最好不要让外人看见。 和事先想的一样,我踏进去的一刻便认出是昨天和我说话的家伙。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我直接冲着他说道。 “哦,我还以为是谁,看来没有白留下来啊。” “你什么意思?” “你少装蒜了!我早就猜到有人会趁着混乱前来盗鱼,幸亏我小心。” 胖子老板安然坐在已浸泡双腿的椅子上,朝我摆出一副凶恶相。 “不管你怎么想,我再次恳求你把那批金色的鱼交给我,这场洪水就是因为它们而造成的,它们就是过去渔民们常说的大海贵族。” “少拿传说中的东西来吓唬人!” 他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溅起了大量的水花。 “昨天我又从其他渔行那里进了货,为了那些鱼,我连什么老本都搭上了,凭什么交给你,当我是傻子么,赶快给我滚吧!” 他肥胖的脸因扭曲显得狰狞,一根粗大的手指直接朝我脸上摆放。 我没有退缩,依然和他对峙着。 “很快这里也会被淹没,这种怪异的天气现象你肯定没有见过吧,比起发财,生命不是更加珍贵么。” 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我明白自己被他的一双大手猛地推了下去,水花向四周溢开,我在水中打了呛,再次站起来时拼命地咳嗽。 “别说道理了,你也不是和我一样才留下来的么。” 他跨步上前,一把楸住我的衣领,如此近的距离我才发现,那完全是一副魔鬼的面孔。 “做个交易吧,把你渔行的鱼也卖给我,这样你有钱了,也满足了,不是一举两得!” 我咽不下一口气,他的声音细小,呼吸急促,满脸地兴奋,是被可怕的欲望夺走灵魂的人才拥有的状态。 他似乎已经不是人类了,只是披着人类外皮的野兽。 我强行甩开他,从他身旁穿过,直接跑向仓库,不需要过多的辩解,得付出实际的行动。 “不!” 传来一声怒吼,他飞快从背后将跑动的我一把抓住。 如锤子般的拳头落在了我的脸上,尚未感到疼痛我就倒入水中,眼前黑成一片,耳边只有混乱的水花的声音。 他还没放过我,强制把我从水中拉起来,又是一击正中的直拳,那一刻世界是苍白的。 身体快速后退,使背部猛撞在墙上,原本在面雨中受伤的部位更加撕裂般的阵痛。 我晃来晃去,一点反击的力气也没有。 而他依然还站在我面前。 还会继续挨揍吧,我这么想着,视角突然注意到店门口的水域中有一条波纹迅速地沿直线朝这里扩散。 一定是她。 “不行,别过来!” 我使劲朝泠澜喊着。 只见她潜到渔行老板身边时,如导弹般地弹射而起。 水花顿时掀起白茫茫的一片,等它们下落,我看见两只鱼鳍手掌尖端的短骨刺已经分别从两侧砸进了前面男子的脖子里。 她抖动身躯双手同时拔出后,凶恶的野兽顺势倒靠在被他翻到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了。 我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泠澜会做出这种事来。 她在我面前摆弄双手,一脸着急想化解误会的模样。 看她先手指着水中的渔行老板,接着摆出一副双手合拢贴于脸颊的睡觉姿势,最后使劲地摇头,大概想说他并没有死。 “昏过去了?” 女孩有力地点头,露出有些悲伤的脸。 我叹出一口气,拍了拍被打肿的脸,看来在她的爪间一定有分泌能产生麻醉效果的某种毒素。 她不单外形改变了,就连体内的腺体都产生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变异,激素的分泌失调使她比常人更敏锐也更富有攻击性。 “算了,这样也好,赶紧动手吧。” 我们闯进了仓库内,抬的抬,搬的搬,收集寻找没用的渔网把它们一个个装起来。 海贵族的数量和原来相比,完全是另一个档次,不知这的老板到底私下夺得了多少家其他渔行的货物。 整理完之后,足足装得下十几袋大大小小的渔网。 运输成为了现在的首要问题,之前没料到会达到这种数量,我们一时没有了办法。 站在西街的坡顶,可以观望到小镇的大部分地区。 眼下,深红色的螺旋状乌云,不断挤出大量的雨,不知疲倦地朝小镇挥洒。 河流、海洋与洪水混为了一体,大面积地覆盖整个地区,根本已无法划清它们之间的界限。 在远处有一座座金色的小岛漂浮而来,应该是某种生物,但它们并不美丽。凡是它们所游过的建筑逐一被整个儿铲平,那来势汹汹,像不折不扣的报复者。 泠澜在我身边发抖,张着嘴巴,说不上话。 “到底是什么?” 在我的追问下,她所表露的恐惧像是见到了毁灭世界的小行星从天而降一般。 我抓住她的手臂,制止了它们所要通过挥动来表达的内容,有些可怕的事物并不是用两只手臂就能表达的。 焦虑、害怕,谁都会经历,煎熬痛苦,谁都能体会,它们是无形的气体,不知何时会围绕在人身旁。 “请当我没有问。” 我用手抚摸着水晶贝壳装点的可爱脑袋,让她平静下来。 “不管怎样,一起走到最后吧。” 她点了点头。 不远处的另一边传来一声船笛的鸣响。 泠澜听到后兴奋地回头,朝山丘下招手。 那艘船由蓝白相间的色彩组成,船舱不算太大,在一侧印有漆黑的豪放字样——“海角”。 “是……是杜大爷的船。” 我立刻反应过来,心中传来一片欣喜。 海角号穿梭在狭窄的街道之间,没有碰着任何建筑,杜大爷的驾驶技术确实令人惊叹。 不一会儿,我们三人协力把金色的鱼搬到了船上。 我看见甲板木制水箱中原本就存放着一部分金色的鱼,一定是杜爷在我们之前寻找到的吧。 “差不多这些了。” 杜爷扶着水箱的边缘大致清点鱼的数量。 “他们一共捕上七十五只,这里正好。” 几个月不见杜大爷,感觉他一下子老了许多,身体也不如以前强壮了。 “传说称这些鱼为海贵族的侦察员,它们现在已经迷路了,被渔民们野蛮捕捉时产生了自身的混乱,走投无路之下发出了愤怒与求救的信号。” 杜大爷说如今小镇周边的外海已被海贵族的战士所包围。 “是一座座金色样子像小岛的东西?” “它们是比眼前侦察鱼大得多的巨型鱼类,绝对拥有毁掉整个镇子的力量,不是在怨恨的情形超越了底线,它们是不会出动的,这次渔民们确实太过分了。” “要怎么办呢?” “引开它们。” 脑中产生了不安,杜大爷一贯喜欢疯狂冒险的做法。 “它们会来么?” “海角号上有它们的侦察鱼,它们就一定会追来。” 这不等于是自找麻烦吗。 “它们会认为是我们捕捉了侦察鱼,从而来攻击我们?” “没错,必须带这些鱼回家,我们的船要驶向深远的大海。” “可是这样……” “别无选择的余地,这是对我和泠澜的最后考验,最终的赎罪!海贵族可能会诚心原谅我们的过去,同时归还泠澜原本人类的身躯。” 顺利当然最好,不过存在的风险也是很大的,它们的目的就是给小镇对它们的做法加以报复,如果把一切矛盾的焦点放在我们身上,所承受的又将是积蓄于它们群体中难以平息的怨气。 那是一种毫无理智,完全兽性且尽全力发泄的愤怒,我们是否能抵挡下来? 我看了看身边的泠澜,她的表情充满着希望,似乎接受了这个做法。 没错,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么通过这次机会脱离自身的灾难,要么终身背负着赎罪的包袱。 在海角号的控制室内,杜大爷在小桌上摆开了小镇的地图。 “我们身处西街,要冲出它们的包围圈最好选择建筑密集的西北角。街道较窄,道路交错复杂的地方对它们的行动不利。 要与它们周旋,使它们困在这些零散的房屋之间,我们则趁机驶向外海,用全速马力逃离,等待它们的支援来时,足够拉开一段距离。” 杜大爷用心地在地图上指点着线路。 “一旦它们跟着离开小镇,漩涡云和大雨都会退去,一切就能恢复平静。” 我担心地说到,“可是处在大洋中的海角号岂不是会独自遭受风浪的袭击,如果遇上面雨,很可能会失去航向。” 深红色的漩涡云是跟着它们移动的,这样引开它们,小镇是可以脱离危险,但是海角号…… 杜大爷收起地图用强硬的态度发动了汽船。 “我们肯定能挺过去,就像当年那样。” 泠澜也对着我用严肃的脸坚毅地点着头。 * 一来到镇郊的西北角,我们就被两只巨大的海贵族战士追击。 我透过船舱控制室的侧窗能够清楚地看到它们。 大小差不多如辆卡车,头部有坚硬的壳,身上分布着红条斑纹,游动迅速而敏捷。 “要过来了。” 我给杜爷发出了警报。 一只正从另条街斜穿进我们行驶的道路,并撞塌了一座房屋的半边,无数碎片横飞向四周。它在我们后面紧紧追赶着,摆动铁皮似的侧鳍,如汹涛骇浪般起伏身体。 “要坐稳了。” 杜大爷挥洒着汗水牢牢地控制船舵。 前方有一座百货大楼,海角号急速行驶到它面前时,杜大爷左打满舵,使船几乎九十度拐弯,船体瞬间与一座民房摩擦而过,造成了震动。 那只海贵族冲的很凶,一时无法转身,整个儿冲进了百货大楼内,巨大的砖瓦破碎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正当我们以为能歇一口气时,另一只又突然从侧边的街道游了过来,水花像被刀子切开似地从它身体两边分开。头部三角形的眼睛里写满愤怒,绽放令人感到不快的光芒。 “糟糕!” 杜大爷加足马力,可是船体仍然没有脱离这条街道,船的尾部被狠狠地从侧面给撞上了。海贵族那看似由几层钢板构成的头部异常坚硬。 强烈的晃动令我失足跌在地上,船舱内许多物品同时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好家伙,没有伤着发动机吧!” 杜大爷坚持握住船舵,开动马力,拉响了一阵长声汽笛。 “呜——” 这简直就像是海角号激愤的嚎叫。 海贵族半潜入水中,只露出粗大的长扁背鳍和平阔的背,再次准备朝我们突进。 “别想碰到螺旋桨!” 海角号在杜大爷熟练的操作下穿梭在各座楼房之间。 顺着汽船的轨迹,大鱼一路上又撞毁了许多建筑,它不停地冲刺,宛如一只疯狂的公牛。 船舱内往各个方向颠簸的力量同时存在,若是会晕船的人恐怕早已承受不住了。 “看来甩不掉它,只能去牵制住了。” 杜大爷叫泠澜掌舵,招呼我和他一同去后甲板。 外面的暴雨依旧漂泊,猛烈的大风好似能撕开人的皮肉。 摇摆不定的船体,加上湿滑的地面,使我们只能弯腰爬行前进。 一张巨大的网在船后张开,我和杜爷一人拖住一边,共同撒向水中。 在这条街的转角,船由于转弯放慢了速度,海贵族便如子弹般冲进我们的网内。巨大的力量使得手臂瞬间几乎快要脱臼。 我和杜大爷咬着牙同时收网,顷刻将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然而那股挣扎的劲头,立刻让缠绕在手臂上的绳子把我反拉向船边的铁栏杆。 我紧贴着栏杆,好似能听见手臂里的骨头吱吱作响,仿佛绷紧的琴弦即将断裂。视线内,那只大鱼在网里甩动,拼命地翻转身子。 它的速度慢了下来,我们抛开了绳子,渔船很快就将它甩在了后面。 我的肩膀失去了知觉,手臂上留下了绳子深切凹陷的印记。 同样疲惫的杜大爷在我身旁坐了下来。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可惜我们没有任何可以报答你的东西。” 我边喘气边朝他开口。 “我不需要什么报答。” 杜大爷的表情看上去变得复杂了,皱纹一下子刻满了整个面庞。 “这件事本与你无关,所以等会到出海的地方我们会让你安全下船,你不用再跟着我们了。” “开什么玩笑!想扔下我一个人吗?” 我激动着喘出急促的气来。 “你有自己的家人,和自己的事业,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像我们一样无任何牵挂,我的儿子和媳妇早已忘掉我们了,每个人的命运是不同的,我们终归无法走到一起。” “请你不要相信命运,这不是天生就定好的。” “但人的本性是天生的,我的贪婪惹怒了自然,该得到应有的惩罚,而你不一样,罪孽的担子不能由你来挑。” “我们从相识的那天起不就已经捆绑在一起了吗。” 他听完后陷入了沉默。 我并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如果早知道你们这样,我也可以一开始就不理睬你们,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从陌生到熟悉已经生成了人类固有的情感,这是无论怎样也摆脱不掉的,何况我对你们的倾注还远不止这些。 过了一会,老人叹出一口闷气,勉强挤出两个字。 “好吧。” 杜大爷站了起来,用一副硬汉常会露出的眼神看着我,从中含有少许怜悯。 “那就要看你能跟多远了。” 我也起身回给他一个坚定的目光。 “呜——” 海角号发出了汽笛声,一定是泠澜碰到了新的情况,船也跟着停了下来。 杜爷立刻跑上船舱二层的了望台,他观望一阵后,发出了凝重的声音。 “我们似乎开进了它们的老窝内。” 泠澜从控制室出来,跑向前甲板,不一会用渔网装了一袋海贵族的侦察鱼,在我们面前用手势说明着什么。 “她大概想引开那群大鱼,让海角号从岔路逃开,先分两路,最后在出海地点汇合。” 杜爷顺着铁制台阶走了下来。 “是这样吧。” 泠澜点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 不管怎么说,就算泠澜游得再快,也得同时面对一群海贵族战士的夹击。 泠澜歪着脑袋,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用不情愿的表情朝向我。 “不用担心。”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大胆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腕,有些紧张地对她说。 “出……出发吧。” 临走前杜爷愁肠百结,用内心嵌满苦衷的脸望着我,看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勉强抽动嘴唇。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感觉有很重要的话要说,却又顾虑我的感受而强忍着。 我珍重地和他告别,心想用不了多久还会回来,到时候再听他细说。可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和杜大爷之间的最后一次碰面。 * 由平木板构成的小船重新浮在了水面上,我和以前一样趴在上面,由她在后面撑管动力和方向。 其实我这么做并不能帮上实际的忙,只是想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令她在精神上得到勇气和慰藉,相反,对我个人而言,也是如此。 水浪时不时就会冲过头顶,打在身上,仍是那般的温热,感觉置身于蒸汽房内。 跟他们一起前往远洋,就能见到泠澜变回人类时的一刹那吧,到时我一会鼓掌,高举手臂,甚至是大叫出来。她即将迎来崭新的自己,那种寻回新生的荣耀最终会完美地降临,我对此坚信不移。 毕竟端午和暑假就要到了,抛掉功课后能和她一起在校内钓鱼场渡过,还约好要一起去大都市里的水族馆,多么令人期待啊。脑海中似乎已经浮现出她看见各种千奇百态的鱼后那兴奋的样子了,蹦蹦跳跳的身姿,泛红的脸颊,还有激动的泪花…… 如果能随手带上一些华叔做的小吃,真是相当的美妙,我人生的最高欲求也就仅限于此了。真心盼望那一刻能早日到来。 巨大的水声把我拉回现实之中,两侧的不远方,金色大鱼的身影时隐时现。 处在同一条直线上观看海贵族的战士显得更加具有压迫力,仿佛站在铁轨上仰望迎面驶来的火车头。 目前只能看到六只,其余的应该挡在它们身后。 它们两对三角眼在遇见我们时闪着狰狞的红色光芒。 我把手中渔网里的金色鱼抬出水面,在它们面前展示一番。 这样的场面换作是它们一方来考虑,就像是眼睁睁地盯着家人或者朋友被敌人关在网袋里抓走吧,为此仿佛发出了无声怒嚎。 泠澜闪电般转变航向,朝另一条街游去。 鱼群暴动似的全围了上来,望见成片像野牛冲锋的震撼景象,我的手心挤出许多汗水。 由于它们的游动,水面翻滚起极大的波浪,高低差的上下起伏,使我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失重感。 我的双眼一直在前方和身后徘徊,我们每穿过较窄的道口之间,它们便如铲车似的摧毁道口的建筑。 泠澜左躲右闪,它们则横冲直撞,不断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的同时,我们惊奇地发现,另外的两个路口竟然也有它们的身影。 怎么办呢,冷汗冒了出来。 这些鱼居然会用包夹的战术,实在是令人琢磨不透,难道它们是拥有智慧的生物吗。 三个方向都有高厚的水墙一起冲过来,我们在中间显得极为渺小,感觉即将成为三明治里层的馅料。 泠澜指着路口的楼房,游了过去。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们从窗户爬进楼房之内,并顺着走道的楼梯快速奔走。 仅过了迈出几个步子的时间,地面就像地震那样摇晃起来。 我们忍耐着登上四楼的屋顶,见那一群鱼正在轮流撞击楼房,恐怕要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崩塌。 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泠澜率先跳到了另一个屋顶上,我也鼓足了劲,助跑跨了过去。 而它们的背部像长了眼睛似的,我们的移动路线完全被清楚的掌握,不管跳到哪里,它们都顺着我们所在的房屋游来。 我的两腿酸痛,身体几乎有快要散架的趋势,而它们就如一群恶狼般紧紧跟着。 泠澜伸长手臂正对一个圆环型的建筑,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办法。 那是镇立的中型体育馆,大概能容下四千人左右,现在里头的观众席位肯定也被淹没了吧。 我跟泠澜走下楼梯从另一侧的窗户返回水中。 不明白她要前往那里的目的,但我就是信任她,这和一个士兵对他成功的上级抱有的态度完全相似。 游到体育馆前面时,我才恍然大悟,要说这个体育馆最大的缺点,便是在建设时只设计了一个主要大门,举行运动会时常造成拥挤,听人家说曾经几次要改造增添新门,都因各种理由而延后。 体育馆有足够的空间能把鱼群暂时困住,我突然明白了泠澜的想法。 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里面。 仰头望去,乍看之下很像个失去顶盖的牢笼,和西方古代的斗兽场也很相似。 泠澜拉着我跑上观众席,把渔网里作为诱饵的几只海贵族暂时绑在其中一张座椅上。 我们随即穿过零散的座椅,从工作人员用的内梯爬到了圆环的顶端。站在这里可以享用馆内和馆外两处的视野。 大风伴随雨点呼啸而过,我们环绕着圆环顶端奔跑,一路上每隔几十米就有铁质的旗杆和布做的彩旗耸立。 凶猛的鱼群陆续游了进来,我正在思考如何关闭这座牢笼唯一的大门时,泠澜猛冲到大门的顶部,毫不犹豫地拉下了升降彩旗的绳子。 她把彩旗扔在一边,紧抓住绳子的一头,另一头则固定在旗杆底部。 我想跑过去却被她止住,一只鱼鳍手掌朝我左右猛烈地挥动。 “别做危险的事!” 我的话音刚落她就纵身从平台上往体育馆内跳了下去,在高处的我看着她的背影霎时间地变小。 她刚好落在了最后一条游进来的鱼背上,见她迅速把绳子缠在了鱼鳍的尖端,并用手牢牢抓住绳子。 那条鱼发狂地往前游,想把背上的泠澜甩开而挣扎,连接着圆环顶部的旗杆绳子变得笔直,巨大的拉力,瞬间使高处原本就在洪水和面雨中变得不结实的地方出现了裂缝。 轰鸣的响声伴随而来,大门顶部的一部分圆环塌陷了下去,水泥石块混杂交错,纷纷落入水中。 顷刻大门就被一堆废墟给堵住了。 泠澜游回观众席,把刚才绑在座椅上的渔网解开,让作为诱饵的海贵族回到水中。 那群大鱼试图想继续追上去,碰到由大堆座椅构成的坡面就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了。这时作为诱饵的鱼也同时游回到它们身边。 鱼群们渐渐停止了游动,安静下来,个个都朝向泠澜,注视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是从近距离的地方才判断出她不是正常的人类? 泠澜也放弃了奔跑回过头来看着它们。 这时我才想起她具备和鱼儿交流的能力,海贵族也是鱼类,所以自然能和它们搭上话,之前的侦察鱼由于产生了混乱也许变得不易沟通,但眼前这些算是安静下来的鱼群,总该能听进一些话吧。 远处的泠澜看似情绪激动地指手划脚,全身都有抽动的迹象。 他们之间会说些什么呢? 能通过谈判解决这场矛盾是可取的,从镇子现在的模样来看,已经算是一个对我们而言十分惨重的教训了。 如果可以劝它们收手就要争取,大家不都是世世代代凭借着河流与大海生活下去的吗,就像邻居一样,彼此不能分开啊。 对了,我往回走着。 它们一定知道泠澜这副模样的真正原因。 泠澜进行赎罪已经弥补了自己的过错,希望能给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我加快了步伐。 她已经很努力了,你们原谅她吧,就算站在同情的角度也能体会到那一颗赤诚的心。 我跑了起来。 不光是肉体,是连同灵魂一起,无暇至高的追随。虽然做法单纯,有时笨拙,但她是完全用自己应有的能力在改变着一切啊。 你们不是一般的鱼,通灵性的你们一定会了解到的,一个脱离正常生活的人是如何用自己的方式踩下艰辛的印记。可以说每个时刻都在忍受着肉体与精神的摧残。 面对外人是隐忍不谈,或是强颜欢笑或是心痛欲碎,直至黯然神伤,独自落泪。 请原谅她吧,你们的心胸肯定和大海一般宽广,要知道她一直以来都毫无怨言,根本不明白仇恨二字的含义,而且对任何事物全是如此。 我飞快地跑着,想把这一切的一切告诉那群海贵族,不管他们能否听懂我的话! 就在正要下楼梯的时候,她走了上来。 用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低垂着头,简直能用撕心裂肺的绝望来形容。 “它们和你说了什么啊!?” 她摇了摇头立刻就哭了出来,只有抽泣没有声音。 我回头看着那些鱼,它们似乎也在为自己说出的话感受某种冲击,配合着此时的气氛,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走过去想拉住泠澜的手,却被一把甩开,她不停地往前走,与我保持着距离。 “我去和它们说!如果说不通的话,我们就扔下它们去和杜大爷会合,前往远海,等到了那里就把剩下的都鱼还回去。” 我急着要跑开,她又突然赶来拉住我的衣角,用手指着我再指着自己,然后拼命的摇头。 “什么,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这次她点头了。 “可是为什么?” 我往前一走,她就向后退。 “不是说好了,把它们引开后,一起去远海的吗!” 她指着自己,吃力地又摇了头。 “你应该从来不会放弃希望才对,连续九年都这样顶过来了啊,暑假不是说好要一起去水族馆的吗,还有生物老师的养鱼报告,不是说好要一起写的,还有明年啊……不是说好还要再到那座山里去放生鱼的吗……都忘记了吗!?” 我完全不了解现在的情况,也完全无法了解此时泠澜内心的想法。心仿佛渐渐地碎裂,我能够感受到那些残片对胸口造成的刺痛。 “这一切只有两人在一起才有意义啊。” 谈起这些事时,她哭得更伤心了,用两只手不断抹着脸蛋,对她来说这些似乎就像是梦幻一般。 “一切都是会改变的,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呢,就算海贵族靠不住,将来还有你自己啊,想考取的学校,想研究的课题,它们统统都是可能,全部都是希望!” 我的声音越来越哑,几乎就要喊不出来了,喉咙里的一股咽不下的气,令我的鼻子发酸,从瞳孔中滚落下晶莹的液体。 女孩无法再后退了,背后是刚才塌落的断带。 她的双眸哭得发红,悲痛欲绝地凝视着我。 “过来吧。” 我朝她张开双臂,眼中的水珠令我只能见到她模糊的样子。 “我们一起……” 我吸了一口气。 她缓慢迈开步子,轻盈地投进我的怀里。 天空灰蒙蒙地飘落着雨,我们被无尽的黑暗所笼罩,只有心灵充满光芒和温暖。 这是世界上最美丽而宝贵的财富,任何事物都无法与之媲美。 然而每个人终究有自己的抉择。 我的脸颊受到她嘴唇的一丝轻触,那是无比幸福与洁白的。 同时我的脖子也受到她手掌尖刺的深砸,那也是无比悲痛与无奈的。 只要是用纯真心灵所做出的抉择都很伟大,我会永远敬佩她,仰慕她,把她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 充满阳光般微笑的一张可爱脸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泠澜时她所摆出的表情。 发自内心无限期望的寄托,来自心灵美好祝愿,毫无瑕疵的真挚。渐渐地在漫无边际的光明中她的样子越来越模糊、虚幻,只剩下单独的轮廓线,最后形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我明白那一刻自己已闭上了双眼。 * 之后的时间过得飞快,暑假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 我正和父母一起,坐在离开这个小镇的火车上,手里拿着一份学校审批过的“申请转学报告。” 阳光明媚,柔和地从窗外透了进来,给整个车厢制造暖和舒服的气氛。 现在回想起来,和她渡过的几个月里所发生的事,就像一场即甜美又辛酸的梦。 和她分开后的第三天,我才从医院中清醒,父母欣喜若狂地在身边喊着谢天谢地。 而我只是和现在一样静静地望着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光芒。 她和杜大爷一起去远海了吧。 不知他们会经历多么可怕的风暴和汹涌的波涛。 但他们一定成功了。 这道温暖的阳光就是他们胜利的果实,这颗果实属于小镇里的每一个人。 是谁栽培出了这颗果实呢? 人们都不知道。 只有流淌的河水,蔚蓝的大海,和默默无言的鱼儿见证了一切。 整个夏天我试图等待他们归来,但很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机会再等下去了。 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海角号”渔船会再次出现在小镇外那片广阔无垠的海洋中。 我总想留下点什么,就算是一个小小的纪念也好。 于是我取出了一张纸,用笔在最顶端的标题处写下“人类与河流及海洋生物的关系”。 这是老师曾叫我写的作文题目,当时没能完成它,但此时我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资格去描绘它了。 写好后我把它夹进了一本随身携带的字典里。 其中我提到了和泠澜定下的一个单方面约定:她的梦想由我来实现! ☆、曙光照耀的沙滩绽放金色的光芒 所长送我走出了研究所的大门。 “那么以后有什么新的发现要记得联系我们啊。” “好的。” 我坐进了小面包里头,准备发动车子。 所长好像还想说点什么的敲着车窗,我把车窗摇下,他用手撑在窗边。 “你是否有听过海贵族的故事?” 听他这么一问,我的心突如其来地颤抖了一阵。 “它们维系着大海的平衡。” “这只是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知道传说的人并不多,只有老一辈的渔民有听说,而且在流传过程中有的缺失,有的则被误传。” 他把头放低,交换着站累的双腿。“在平衡无法维系的忍无可忍之下,它们会产生抱负的心理,据说吃了它们肉的人将永远无法维持人类的模样。” 我尽量克制住自己的不安,即使他的话令我心跳加速。 “那么你认为那场灾难是它们干的?” 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有点自嘲的样子。 “我们什么资料也没有,它们的样子、形态、生活的海域都不知道,连是否存在还是个迷,我也是最近两年才分配到这里来工作的,不过我会继续探究下去,毕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我点了点头,露出了机械性的笑脸,和他握手。 “祝您好运。” “你也一样。” 随后车子发动了,小面包车缓慢地开下山去。 一路上我在思考着所长的话,突然想起什么地把车停在路边。 我掏出了衣袋里的中学时代作文,重新阅读了一遍。 仔细一想,如果杜大爷和泠澜最后都明白了传说的后半部分的话……那他们的行为我便能够理解了。 杜大爷或许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那么用心良苦的行为就更加令人感叹了,一切只是希望她能平静美好地渡过剩下的时光,而对于我,他是站在泠澜的角度施加了一份慈悲的自私之心。 “对不起。”耳边仿佛响起了杜大爷的那声道歉。 “呵呵……” 我苦笑了一番,有些沮丧,后悔着要是再珍惜一点当时生活就好了。 但是感受更多的还是欣慰,他们是把我放在酝酿感情与寄托精神之后才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抛弃的啊,这点的确很符合他们的作风。 我变得更加尊敬他们了,仿佛一下子升至云层的顶端。 车子继续向前开动。 这趟旅程结束了,打心底说并没有后悔,感觉多年的包袱变轻了许多,今后的生活想必也将更有意义吧。 抛弃不等于被遗落,反而却被予以重任,他们在理想道路上未延续的脚印,将由我继续倾踏下去。 回到华叔的餐馆,我立刻就向他弯腰道歉。 “哈哈……” 他一脸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笑了出来。 “知道就好了嘛,来来,你早上和中午都没吃东西一定饿坏了吧,我特意准备了一桌好菜等你回来。” “那么谢谢了。” “客气什么呢,我们等会一起喝一杯。” 华叔热情地拉着我往包厢里走。 路上碰见了一个人。 “哎呀,您不是那位爱鱼的先生吗?” 我一眼就认出了是我上午遇到的女教师,并向她打招呼。 “你好。” “原来你认识爸爸啊,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的。” 听她这么说后,我只是笑了一下。 “上午我女儿遇到的是小张你啊,她回来一直说今天碰见好人了。” 华叔一边高兴一边让我们在包厢里坐下。 “说来我们一家和你还真有缘呢。” 女教师含笑着说到。 华叔刚坐下就招呼服务员赶紧把今天的菜加热后送上来,接着面向我。 “小张在这多住几天吧,这么早回研究所也没什么事做呀。” “不,还有一样很重大的研究课题在等待我去完成。” 我委婉拒绝了他,心中已经给自己定下了目标。 这时门口有几个客人吵吵闹闹,其中一个人谈到关于海里有金色光芒闪动的事。 我打了一个冷颤后站起,走出门口,心里一阵战栗。 “这位先生,你刚才说看到了什么?” “金色成片的光芒,在白天也看的很清楚!” 他心慌意乱地回答着。 我想再追问下去时华叔走了出来,拍着我的肩膀。 “哦,最近常有出现,渔民们都说那是能带来幸运的光芒,每次渔船遇到风浪时,有它们伴随总能平安回归,据说连船沉了的人第二天都能平安地躺在沙滩上呢,大家说是某种自然现象,或者是会发光的海洋生物,总之渔民们很喜欢它们。” “在……在哪里能遇见?” 我焦急地问着那位客人。 “就刚才我还在丘潭附近的海滩望见啊。” 我听后马上朝店门口走去。 “出去一下,你们不用等我。” 华叔和女儿还是跟了出来。 我爬进了车中,朝他们挥手喊着。 “没关系啦,只是想看看那道光芒,不用担心。” 那也许是我多年一直想寻找的东西,所以我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一路上我把车开的很快,巴不得立即飞过去,小面包车的公里表像秒针走动一般迅速。 我来到了客人所说的海滩,远远看去是橙黄色的。 车子被我抛在了路边,无暇顾及上锁。我立马脱掉鞋子光着赤脚跑了下去。 此时夕阳仍就停留在海平面之上,穿透今天残余的乌云耀眼地顺着海面层层铺垫光芒直至脚底。 我开始奔跑。 双□□错地给平滑柔软的细沙留下深远的足迹。 海风吹拂着全身,使我变的无比轻盈,夕阳则令我从头到脚融合进温暖的色调之中。 循环涌来的海浪打湿了我的裤腿,我向更远处眺望,在视角的中央果真存有一些朦胧的金光。 我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立刻找到靠岸停泊的小渔船登了上去,把整个钱包交给渔夫,叫他带我出海。 站在船头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它们,双眼一刻也无法离开它们所在的方向。 追逐它们就和朝我的人生目标迈进处在同一个方向上。明天,未来,我们将一起生活下去,了解你们就是了解维系平衡的真谛。 过去也许我们之间曾经存在着冲突和摩擦,可是现在大家在相互影响下都有所改变,彼此一定能建立在信任与理解之上的。 船离开了海滩好远。 一直到小镇快要消失在地平面上时,它们才近在咫尺。 我蹲在船头上,俯望着潜在海中的光芒,它们也像是察觉到我一样,缓慢地向我飘来。 压抑不住身体情感的气流,令我伸出手去,似乎感到一种能抚摸到它们的温暖。 我意识到一股视线,它来自于水面下方,那是无比熟悉,充满着柔和与亲切的目光……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悠悠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